萌芽经典|八达岭孔雀城(下)






EDITOR'S 
NOTE
新生军训时,我们被学校扔到了远方的山沟沟。在“八达岭孔雀城”,洗澡很难,夜晚很冷,唯有日出和星星是具有美感的事物,此外,大概只有小卖部的方糕冰淇淋算是难得的精神慰藉。然而这些还是难以化解遇到教官李正直这一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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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八达岭孔雀城(上)​
……
最后几天我们按会操的要求,把全连按身高分成了两个方阵,负责训练我们方阵的是隔壁两个班的教官而不是李正直。一个枯燥的下午,我们连不需要参与最后会操的排练,只在连长的要求下懒懒散散地应付着练习。那时李正直已经认识我了,他特别喜欢点他认识的人的名字,仿佛连着姓名发号施令会让他更有成就感。我很松散地和旁边女生说话,讲到一个地方突然就笑了。李正直走过来喊我的名字:“你出列。”我出列了。“你笑什么?”我没说话。“你是不是觉得很放松?”我没说话。“你别低头,抬头看我。”我抬头了。李正直看着我说:“你别给脸不要脸。”这是我第一次直视他。李正直说:“你入列吧。”我入列了。
李正直站在前面大声地呵斥我们:“你们是不是很放松?你们不想站了?不想站的就蹲下!”本来不应该有人蹲下的。教官发火了,我们应该好好表现才对。
一个女生蹲下了。又一个女生蹲下了。我问旁边的舍友:“蹲吗?”她说:“蹲。”于是我偷偷喊了三二一,这一下又蹲了一小片。窸窸窣窣地,大半个班全蹲了下去。
一米八的李正直站在一群蹲下的人面前,像个手足无措的巨人。仿佛是昏君刺激谏臣说,大不了你死谏吧,哪想到谏臣真的拿脑袋撞了大殿里的柱子。他强作镇静地说:“你们蹲下就不要起来。”
我想,开玩笑,我还要去上厕所呢。
过了一会儿,连长让全连休息一会,该去洗手间的赶紧去。于是我们蹲下的一拨人晃晃悠悠站起来,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我虽然十九年来不算循规蹈矩,倒也没干过什么特别出格的叛逆之举,如此联合同辈反抗权威(后来才知道李正直是个小屁孩儿)是第一次。我对于“给脸不要脸”这句话耿耿于怀,将原话一复述还激起了众怒。我们走在可以看见日出的那条路上,一伙女生全部盯着八连一个酷似张若昀的教官,露出了神秘的微笑。他或许是注意到了我们,轻声问:“你们休息了?”我们七嘴八舌地答了,悄悄感叹,人家的教官不仅长得像张若昀,态度还特别温柔,阳光透过叶子把一块块金灿灿的碎片投在他的脸上。我们偏偏只有李正直。
李正直告状去了。
回到原地,隔壁班教官来到我们班打圆场,说的无非是互相体谅,不要顶撞云云。他说完后我举起了手,他示意我说话。
“我觉得我们教官和我们说话的语气不是特别恰当。”我说。
“他说什么了?”
我的声音经历了几个降调,一半是不好意思说得那么大声,一半是为了更好的效果。在这个情况下,我应该要是一个面皮薄的小姑娘。“他说我给脸不要脸。我觉得他这样的语气不对,而且他这么说也没有道理,什么叫给脸不要脸……”
隔壁班教官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我去跟他说一下。你们教官心也不坏,你们不要这么对他。”
我坐在自己的小马扎上,捧着一包海带晒太阳,正对面的洗手池水管漏了,渗出的水浸湿青苔,朝我们的方向蔓延过来。李正直拎着他的椅子,“啪”的一声在我们面前坐下,挡了一半的光。“哎你还生气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生气了。”我说:“我在吃海带。”“哎那你还生气不?”我说:“我在吃海带。”“哎对不起,你别生气了。”我把最后几根海带挤出来吃掉,说没关系。在这个场景下我没有其他话可以说,说“没关系”是最能节省台词的办法。李正直看起来长舒了一口气,对他而言这件麻烦的事情总算解决了。为了将这件事解决得更彻底,他开始掏心掏肺地跟我们聊天,其他女生渐渐围拢过来,气氛一片祥和美好,隔壁班教官走过我们旁边的时候,我向他打了个招呼,他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看起来很好,我想。
李正直在讲自己的故事,他在当兵之前是一个一百八十斤的胖子,新兵营三个月后减了四十斤。他其实是1998年12月的,有个女朋友,大他七岁。两个人感情很好,一起去染头发,染了个满头绿,感情还是很好。“以前我过的就是那种,灯红酒绿的生活。”李正直这么讲道。我猜他对灯红酒绿的理解大概就是,和朋友和女朋友在街上闲逛到半夜,唱歌或者打游戏或者喝酒,躲在黑漆漆的角落,只有一点点光照在脸上,时间就这么过去。读了一个职高,莫名其妙的专业,也没什么前途,混啊混的,他爸就觉得,不如送去当兵好了。“我不喜欢我爸,他对我太严了,我妈对我好。”他似乎还讲到,他要钱他妈就会给,他爸只会骂他——我记不大清楚了。“我哪会想来当兵啊,服完两年兵役我就走了。”女孩子们开始问他的女朋友,似乎这一点更吸引大家的兴趣。李正直说他入伍之前去找女朋友分手,“她哭得稀里哗啦的,说一定会等我的,就没分手。”大家感叹,这个女生真经得起等,李正直退伍的时候她已经二十九岁了。有人劝李正直留在部队,混个士官当当,也算有所成就。李正直不干,他肩章上不会有星,只有杠。将来要做什么他心里没数,他只知道将来不想做什么。
于是我们知道了今天的李正直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用不友善且没有文化气息的话概括起来就是“小城杀马特妈宝青年成长史”。这个剃着平头皮肤黝黑穿着军装蹲在马扎上侃侃而谈的人,一年前还是个染着一头绿毛的白嫩胖子。在经历了这样一场风波后,故事应该迎来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成为我们难忘的回忆。我跟我的对床小陈说:“呸。”小陈赞同我:“呸。”李正直以为我们对他有意见,是因为他训我们训得太严,而实际的原因是,他训得一点也不严,却很没有水平,重要的是还整天说毫无意义、耽误时间的废话。简而言之,他不是一个合格的教官,他的存在为我们本就艰苦的军训生活雪上加霜。小陈说:“虽然听他讲完话我们应该同情地理解并且原谅他,但是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必须原谅他的感觉。”经过那场世纪大和解之后我们还是不喜欢李正直,尽管我们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是这样的一个人。李正直也没有发生任何实质上的改变,毕竟他对我们的内心想法一无所知,他只认为我们从此能够和他愉快地继续相处。或许有的女生的确这么做了,有的人并没有。我和小陈有相似的矛盾心理,我们发现自己被“人之常情”绑架了。在人之常情的套路里,坦白必然增进了解,增进了解必然拉近关系,人之常情要求我们在接下来的两天内与李正直和睦相处,就像教官希望的那样。这个熟悉的剧本并没有说服我们,我们只在表面上保持着友善的微笑,却还是不想和他进行什么交流。
李正直反而更加积极地在找我们说话,他相当不敏锐的神经不知从何处获取了我好像没有完全放下介蒂的信息,于是语重心长地跑来劝导我“大家认识一场,好聚好散吧”。他似乎很担心有人在心里记恨他,因此执着地反复声明“你有什么意见一定要说”。我们的意见自然是说不出口的。李正直蹲在地上,眼神十分真诚,让我想到了我们最初对他使用的某种大型犬类的比喻,于是我调动面部神经,摆出一套从不满到释然的表情,用二十分真诚的语气回答:“没意见啦没意见啦。”我们讨论了一下,认为李正直应该会相信这个表情。好消息是李正直果然相信了,坏消息是李正直话更多了。他认为与我们之间的芥蒂已经完全消除,开始频繁地开不好玩的玩笑和讲不好笑的笑话,努力弥补在年龄上和我们存在的差距。闲来无事的时候李正直就跑来点我的名,“你比我矮这么多怎么会比我大呢?”“不要叫我小朋友,我比你高。”一次训练休息的时候李正直问隔壁班的教官:“你说12大还是1大?”教官说:“那当然是12大。”李正直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说:“你看,12月比1月大,所以我比你大。”
我偷偷问站在旁边的小周:“他又傻了吗?”小周说:“没有,他只是小孩子而已。”
如果剥去李正直那套军装,他就是一个高中刚刚毕业的小男孩。如果他还在念书,他应该是小我们一届的学弟,刚刚进入大学,诚惶诚恐地拿着手机回复“收到”“我可以填场”。男生本来就相对晚熟,他又是被母亲娇惯着长大的,就更加晚熟。大概幼稚的人最忌讳别人说他幼稚。
最后在八达岭孔雀城的一晚,我们听说其他班都为教官准备了一个礼物,譬如一本书,或者写满了心意和祝福的信之类。我们自然没有什么心意和祝福可以留给李正直,又觉得到时候的场面着实尴尬,于是我动笔画了一套五个教官的漫画。由于李正直该训的内容经常训不好,我们几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十连的其他四个教官都多多少少教了我们一些内容。在最后分成两个方阵练习的时候,也颇受他们的照顾,毕竟他们对李正直的风格极为熟悉,看着我们也多了几分同情与理解。这些东西全部由李正直收下了,末了一本正经地嘱咐:“你们要好好读书啊。”
清晨五点我照例被小闹钟叫醒,洗漱以后,在日出的霞光之下,抱着盖了十二天饱经沙尘的床单和薄被,把它们扔进了垃圾桶。很快垃圾桶就被各式各样的杂物堆满,保洁阿姨骑着三轮板车过来,把扔掉的床具捡上来,不知它们将被运到哪里去。我们忙着自拍,在厚厚的防晒霜的遮蔽以及美颜滤镜的蒙骗下,镜头里的脸看起来还算充满朝气。以前我们掰着指头数已经过了几个日子,绝望地想着最后一天多久才能到来。而当它真的到来的时候,时间突然开始加速。八点钟我们已经穿戴整齐,收好了行李,坐在门口等待前往操场举行阅兵仪式通知。教官告诉我们:“今天你们校领导八点就从家里出发赶来了。”我们说好的他们辛苦了。
十点左右我们接到通知开始按着节奏有规律地拍手,我隐隐约约终于看到远处主席台上坐满了人。在他们的视野里,宽阔的操场上密密麻麻站着三千个相似的人影,像训练有素的工蚁一样挪动着。当我们行进时,仿佛是一台复杂机器的各个齿轮开始了运动,它们在经过计算后能够紧密地咬合在一起,互相牵引,运行顺然。如果阳光太过热烈,主席台上的人也许会在激昂的音乐中眯起眼睛,台下的人逐渐融成一片,好像一块平整的绿色幕布在下方飘过。
八达岭孔雀城少量的住户或许能听到隐隐约约的乐声,是几天前各连合唱比赛时的乐声,是最后几天操场上从早到晚循环着进行曲的广播声。在广播里还夹杂着团长嘶哑着嗓子的暴怒训斥,可是他满腔的怒意被几千人稀释后早已所剩无几,就像一条小蛇从左耳进右耳出,砸在我们身上没有任何力量。从这一天起他们将获得短暂的平静,因为我们走了。营房,厕所,澡堂,食堂,每到规定时间爆满的小卖部,都将得到几天休养生息的机会,直到迎来下一批军训的学生。
听闻李正直还要再带一批军训,我们语重心长地告诫他要吸取经验,积极进取,争取进步。在我们宿舍的墙上,有前面军训的学生留下的字迹,“方俊是个好教官”。我们应该也留一行字以飨后人,“珍惜生命,远离李正直”。
我们坐上大巴,八达岭孔雀城被我们抛在身后,我们朝着北京市中心前进。除了脖子上的一道晒痕,它没有给我留下更多的印记,回去之后我把军训服一扔,痛快地洗了一次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澡,换上干净的衣服,爬上干净的床,玩手机再也不担心没电,几天后就恢复了晚睡晚起的不良作息。一两个月后,我们听说李正直前一天离开了军营再也没有回去,也没有人能联系到他。又过了两天我们听说他被找到了,再后面的事情自然与我们无关。这是八达岭孔雀城在我生活中的最后一次闪现,它彻底地变成了一件发生在过去,停留在过去的事情。
“啊,当年我军训的时候……”或许很久以后,我会这样开口。那时很多的事情我将再也不会记起,倒是从靶场眺望山顶看到的场景很难忘记。其他的东西都将慢慢流失,变得模糊不清。就连你看到的这篇故事,都是一幅斑驳的速写,真真假假的记忆,谁知道呢。那些复杂的故事被漫长的时间压缩以后,只剩下一个凝练的标志。六个立在山顶上的大字——“八达岭孔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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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18年3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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