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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实习的这段日子里,我做着不伟大也没有新意的工作,逐渐学会了如何制造并保持敬业的热情,成为一枚合格的螺丝钉。然而,热爱工作与厌恶以工作为唯一重心的生活方式并不冲突,在工作之外,我们本可拥有其他的可能。
生活又停滞了。“停滞”在这里指的并不是完完全全搁浅在滩上,而是一种毫无进步的状态。西蒙·佩吉演的肖恩对我而言再也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成年人,我照镜子的时候发现,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和一个虚幻的、秃顶的英国男性产生了灵魂共鸣。我所谓的毫无进步,指的是很久以来我都没有对自己产生满意的感觉,别人的日子过得像交响曲,我的日子过得像ASMR。某个普通的清晨,我鬼使神差地把微信的钱提现到了银行卡里。不幸的是,这笔钱似乎堵在了北京的早高峰里,迟迟没有到账。直到我点了咖啡,黑围裙举着机器准备扫二维码时,我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窘境。“稍等一下,我没钱了。”黑围裙面无表情,我虽然努力维持着比他更冷漠的表情,但是内心已经开始因为尴尬而动摇。我站在长长的队伍前面,在帆布袋里摸索。在先后摸到U盘、数据线、护手霜、雨伞的套子、上上个月看剧的门票之后,我终于从底部掏出了拉链快要生锈的钱包,用现金完成了付款。那是我钱包里的最后一张一百元。尽管知道后面的顾客忙于看手机,无暇顾及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却依然有一种骑着驴车在东二环上赶路而被人围观的羞耻之情。上了三个月的班,经历了六十个一样的早晨,但如今有记忆的却只剩下这一个。其他五十九天的早晨八点三十,都像是生产线上复制粘贴的产品一样,从我眼前流了过去,丝毫没有记忆点。
因此,如果把我这段时间的日常生活进行拟人,那它可能是一个经受过前额叶切除手术的人,故而显得格外呆滞安静。你想象平静无风的日子,平坦的地上有一块一块方正的大白布覆盖一只蚂蚁,周围没有车子和人经过。从宏观视角看,这块大白布永远是平静的大白布,不会掀起一个角,或者中央鼓起,或者因外力所致而开始抖动。但是如果你观察蚂蚁,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蚂蚁是一只暴躁的蚂蚁,它被白布盖着,急于走出去,但是又失去方向感。它在这样的环境里,不得不焦虑地持续运动,甚至前半截躯体悬空,但由于它和白布的力量对比太过悬殊,在远方的人看来,白布还是那块白布,呆滞又安静。
我的暴躁是个体的暴躁,宇宙在我体内炸成碎片,我们学校最难吃的北区食堂也照常六点半开门。尽管如此,反思在这段停滞时间内我究竟做了什么却仍然有它的必要性。我没做什么大事,但一直在做事。我一周三天早出晚归,还有两天上课,还有两天睡觉。别人说起实习总是光彩熠熠,笔挺的小西装,“哒哒”的小高跟,骄傲的工牌,在哪个投行哪个咨询公司跟了几个大项目,而不管别人怎么样,我的实习却做得灰头土脸。灰头土脸指的是我的精神面貌,而不是我的工作成果,我劳动创造的价值是客观存在的。如果你不把星座当作完完全全的无稽之谈,如果你觉得星座有那么一丝规律可寻,那我们就可以一起分析一下摩羯座。在我真正进行“工作”以前,我以为“摩羯座是工作狂”的标签贴不到我身上。之前我的人格形态以床为伴,是个人都知道我懒得出奇,懒得上早课,懒得吃食堂,懒得去图书馆,总而言之就是懒得学习。学习是大学生的工作,因此作为这样的一个大学生,我有消极怠工的面相。但是对待真正的工作时,我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敬业。真正的工作(尽管并不伟大甚至没有新意)和学习不同,不学习的恶果要到考试的时候才能品尝,不工作的恶果成熟时间只需要半个小时。不伟大也没有新意的工作通常是被动的,你必须保持工作状态,否则整个流水线会因你突然停下,开始随着音乐跳舞而陷入故障。然而武断地把不伟大也没有新意的工作(重复性工作)直接归于异化并不合适,因为我们时刻享受着重复性工作的敬献,因此——拿着手机打字控诉现代社会把人变成机械——这个行为本身就有难以自洽的嫌疑。
我们再一次肯定重复性工作的价值,因为这就是我做的工作。我熟练运用Excel上的各类函数,把每个省的表格调整好,再复制到一张大表上。我的电脑是MacBook Air,苹果系统的复制粘贴快捷键是Command+C和Command+V,Command的位置在字母X的下方,也就是Windows键盘上Alt的位置。用拇指按住Command,食指越过拇指,接连按下C和V,这个略有扭曲的手势塑造了我的肌肉记忆。后来我换了新的实习,只能用公司的电脑工作,放弃Command键,重新找回Ctrl键的过程超乎寻常地艰难,像是一场复健。我习惯性去按Alt键,却发现并不能实现复制粘贴的效果,就像是一个试图从轮椅上站起来走路,但是因为肌肉萎缩太久而力量不足的人不幸摔回轮椅上一样。但我复制粘贴完成的工作是绝对存在的,它就挂在网上,作为公开的信息,等着全国需要查询相关资料的人点击下载,为他们提供便利。因此我誓死捍卫我的工作成果并赋予它意义。
更奇怪的是,我的确对这样的工作抱有热情。在这一点上,“摩羯座是工作狂”根本不是待贴的标签,而是内生于我的特质。我经常自愿跟随领导加班,加班结束后背着包向地铁站走,会有一种完满的感觉。这种感觉类似于自虐式的快感,加班时间拖得越迟,我就越是投入。我要么陷在椅子里,不断地敲打键盘(上的某几个键),要么站在传真机前拨号,然后看着一沓文件一页一页被吞进去,吐出来。不知道是我们的那台传真机特别迟缓,还是天底下所有的传真机在页与页的间隔中都会停顿十五秒,甚至更长。传真机是个有趣的东西,对人们来说它是一个熟悉的词语,但是与我同龄的人几乎都没有操作过它。在第一次传文件的时候,我不知道传真机不能双面传输,我手忙脚乱传了一遍,被对方单位打电话过来劈头盖脸地骂:“你传的什么东西,页面都是缺的。”我才知道双面的文件需要先把反面复制一下,才能传过去,否则对方收到的就是单面。
于是我开始重新发传真,一份文件有十七页,要传给五个部委,那台传真机吃掉了我的一整个下午。我们办公室处在大楼的阴面,那时暖气已经停了,人经常在屋里冻得发抖。我把冷冰冰的手贴在刚刚从传真机里滚过一遍、带着热度的文件上,心里想着第二天就辞职。结果第二天我找领导自首,我说我深刻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单位一出事儿就要把锅往实习生或者临时工身上推,因为实习生是真的蠢。旁人不会明白这有多残忍,我完成不了我认为最低智的工作,这是对我信心和骄傲的空前打击,它敲碎我的基底,构成我的粒子飞散在空中,我失去意义。一切的一切,都怪传真机。但是后来和传真机也熟悉了,我也就成为了熟练工人,用机械式的语调给对方打电话,你好我们刚刚传了一份十页的文件过去请问收到了吗页数对吗好的谢谢。也许对方的不同语气会给我的心情带来一些影响,但总体而言,我都保持着智能语音客服一般的语调,波澜不惊。
我就是如此被工作训练的。如果我不具备创造性的意识,我可以自豪地说,在机械的、庞大的国家社会里,我是一颗运转良好的零部件。但可惜,在夜晚降临,庞大的机器停止工作之时,微小的零部件就会听到寒冷的寂静轰然降临,热火朝天、如钢水一般熊熊燃烧的工作热情突然凝固。只有一个声音,像耳鸣一般响着,从外面和里面同时包抄过来:“快跑啦。”于是零部件准备叛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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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1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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