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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随时随地可以入眠的父亲不同,母亲的睡眠是这个家里最珍贵的东西,而在去年三四月份,因为申请季的offer迟迟不到,我也成了一个没法在夜里睡觉的人,这是遗传而来的微小特质。我预见到未来我可能还会陷入无数让我再次失眠的危机,然而人总能找到自救之路,如此循环往复,直到习惯,正如我像家族中每个女性先祖一样与失眠共处。
去年三四月份的时候,我成了一个没法在夜里睡觉的可怜人,对此我完全不感到意外。和抑郁症一样,失眠也是一个比较矫情的概念,它证明一个人白天不算太累、夜里又有事可想,证明这个人是有文化的、爱动脑的,如果两者都不是,那这个人就只能是一个老人。但是老人通常不会把失眠的困扰拿出来单独讲给别人听,他们一般总是默默接受这个症状,早上五点钟起床,去楼下买装在塑料袋里的淡豆浆,回家把豆浆倒在两个不锈钢的碗里,往其中一碗里加许多糖,一碗不加,等到豆浆几乎凉掉的时候,家里的小孩子就会醒过来,像炮筒一样把自己发射到加了许多糖的豆浆前面要吃早餐。于是老人开始紧张起来,因为小孩子善变,他可能今天想吃油条,明天想吃扁肉,后天想吃萝卜饼,果不其然他指着桌上的油条哭起来,说今天为什么没有萝卜饼。他哭起来的时间是早上七点,天已经亮了,大部分生活辛苦的人已经各自醒来,少部分生活幸福的人还在做梦,而我还躺在床上,欢送又一个被熬走的夜。我房间窗帘的遮光效果很好,没有任何阳光能够突围进来,尽管你还是能看到在暗沉沉的窗帘后面浮起的一层亮光,意思是早晨到了。这时候我才觉得是时候困了,然后脑子就会很听话地困起来,因此我早上七点睡觉。
失眠在我们家里是属于女性的家族遗传。相应地,我从来没见我爸失眠过。他给自己买了一台按摩椅,放在电视机前面,每天晚上十一点准时与我进行“他到底有没有在按摩椅上睡着”的争论。我爸妈生我时年龄都偏大了——指在当时的社会规范下。在我出生以前,他们联手扮演了好几年没有子女、热情大方的叔叔阿姨(这里的“没有子女”和“热情大方”构成因果关系),陪别人家已经出生的小孩儿在沙滩上堆城堡。总之到了今天,在拥有我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的父母中,他们属于比较年长的那一拨。不久之前我爸在路上买东西,被店员叫了一声“阿公”,那可能是他饱满的几十年人生中第一次受到如此直白、如此恶毒、如此具有高伤害值的攻击。他不太愿意承认自己老了,他说他还想管那个店员叫大姐呢,没想到她居然管他叫阿公。于是我们只好帮他把灰白的头发染黑。现在他比那个被人叫阿公的形象要年轻一些了,尽管这“一些”要被具象化形容的话,只相当于小拇指中间那一指节。我爸顶着黑黑的头发,在电视机前睡着。我们在电视上看《战争与和平》,战争的时候他醒着,和平的时候他就不知不觉偷偷睡觉。他睡了一会儿,会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嗯”,接着清醒过来,像是有人突然点了他的名。但就现场局势来看,根本没有人点我爸的名,我不知道是谁在我看不见的空间里拉扯他。
我爸五十五岁,他仍然尚未获得完全的睡觉自由。我妈经常在我爸躺在按摩椅上将将入睡之时把他叫醒,恼火地让他早点上床睡觉。我爸有些迷茫地陷在按摩椅里的画面其实是令人觉得很残忍的,类似于养狗的人莫名其妙将狗的脑袋一通猛揉,狗被揉得歪歪扭扭的,也不知道人为什么揉它。在我看来,我妈对我爸的怒意中,带有很大一部分嫉妒的成分。她可能没有办法接受,为什么她的同龄人竟然可以如此轻而易举地拥有睡眠。从我有记忆以来,她就饱受失眠困扰。由此我发现,那些真正严重的病症,比如十年如一日的失眠,比如从青春期延续到中年的痘肌,或者随机包裹一个人一辈子的胃病,其实都是药石罔效的。褪黑素、祛痘产品、胃药,都是给有一点失眠、有一点痘痘、有一点胃病的人准备的,而和这些症状相伴多年的人,不过就是在多年用药之后彻底接受自己的状态不会被某一种药物改变的事实,然后彻底地敞开身体,像接纳假肢一样接纳它们。我年纪很小的时候不需要睡眠,我把睡觉看作是对我无限儿童精力的一种浪费。因此小时候我无法与我妈共情,我觉得不用睡觉是天大的美事,这种儿童天真的思维背面映射出了我作为儿童残酷的一面。有时候我晚上起来上厕所,看到我妈坐在电脑前写东西,她戴着眼镜,桌上乱七八糟堆着除了她以外没有人会喜欢的书,腿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盘着,那姿势仿佛是对人体骨骼和筋脉的一种极致蔑视。当她告诉我她晚上工作是因为失眠睡不着的时候,我觉得这一切没什么大不了的。五岁那年我们一家人出去旅游,我凌晨四点从床上醒过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正在睡觉的我妈,像是一只准备造反的耗子,最后选择去把另一张床上的我爸推醒。我爸醒来之后不敢吵醒我妈,因为我妈的睡眠向来是这个家里最宝贵的资产,于是他把我放在一个很高的凳子上,把我和凳子一起搬进开着灯的衣帽间,拿一床被子把我从四面八方裹上,被子很长,垂到地上。最后他塞给我一本标着拼音的《小飞侠》儿童书,以换取几小时的安宁。我妈醒来之后发现我没了,她颇为紧张地找了一圈,最后看到更衣室有光透出来。我估计她看到我的时候,我表情还很平静,坐在拖到地上的白白的被子里,像盘踞在地球最后一座冰山顶上的北极熊大王。
那都是以前的事。上大学之后,我在一夜之间学会失眠,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我第一次睁着眼睛到凌晨四点的时候,感觉像是有什么宝箱在我的床帘顶上被打开了,我妈夜里神神秘秘牵着我经过地道,两边墙上刻着相似的女性面孔,到了最后一张脸前面,我妈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告诉我这个人是她的外婆,她的外婆在她十一岁的时候去世了。在地道的尽头,我妈把我的手按在一块水晶上,我们的女性先祖开始吟唱起来。我就是这样学会失眠的,它是某种在你成年之时就会开始守护你的力量,是我们家女性的传承。在地道里面,我外婆、我妈和我的脸最终也会被刻在那上面。与此同时我爸还在沙发上或者床上睡觉——我学会失眠的时候,我爸还没有购买那台大得惊人的按摩椅,那台按摩椅像是我爸捉住的一头犀牛,他把它牵回家养着,因为体积太大,看着怪难受的。我爸抚摸着他的犀牛,和这座城市里一些饲养薮猫的人相互交流,说这些动物为什么这么难养,这些动物是不是不应该被人工饲养。但是我爸太需要和庞大的皮质座椅共生了,因此他排除万难,必须将它留下。
我妈除了将失眠遗传给我以外,甚至还把失眠时候对着电脑的坐姿也一并赠送给我,使我在扭曲自己腿部的能力上登峰造极。我每一次在不同场合的不同座椅上盘起腿时,都会感受到这是我的天然使命,我们女性先祖的吟唱里可能有很小的一个短句,说的是“使她学会盘腿”。因为我的身长和我的腿都比我妈短一些,我在发挥这个能力上达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效果。我有时候觉得,要使我们家的女人开始思考,光赋予她们脑子也许是不够的,还需要给她们夜晚,给她们两条腿,并且使她们的膝盖尽可能地靠近她们的大脑。这可以说是一个利用磁场来运作的精妙机械,只有当我们的膝盖足够靠近大脑时,大脑才能感受到磁力并开始运转。我妈就是这样写论文的,我也是。从小到大,有无数人不分场合也不分青红皂白地说我和我妈长得很像。别人好像总是把这句评价当成夸奖,而且他们觉得这句评价很精妙,因为它避免了对我和我妈两个人的长相做出直接的判断,它只是把一面双面镜举到我们面前,让我们自由地评价自己。另一层精妙之处在于,说这句话的人甚至觉得他们隐隐地称赞了我们是和谐的一家人,这完全忽视了我和我妈的意志,也忽视了我们其实是一个完整的三口之家,我爸还躺在按摩椅上,他醒来的时候会发现在我的脸上已经找不到属于他的位置了。事实上,我和我妈从来都理解不了我们究竟哪里相像。我倾向于认为,是我们两个相像的气质给别人施加了障眼法,在表象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根源就一定是内生的。我和我妈一样不爱认错,一样爱吃到离谱,一样会失眠,一样会在失眠的时候盘着腿写论文,我们的相像是由这些东西构成的,它们由内及外地操控了我们的面部表达,以至于不知道这些细节的人只能笼统地把这种感觉表述成“你们长得很像”,这其实只是对我和我妈之间复杂捆绑的简单概述。
如果说在我和我妈,以及我和我们家所有失眠女性的捆绑当中我还拥有什么自由的话,那就在于褪黑素对我仍然有效。我像是褪黑素抽到的一张N级卡,它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拥有我,然后无视我。我有时候认为,是褪黑素过于乐观。这个臭得仿佛专门从公共厕所下水道提取了味道的药丸能够轻易地把我拉进睡眠,它的功效过于强劲,以至于我原本只想依靠它早些睡觉来为第二天的考试做准备,然而在它的作用下,我一觉睡过了第二天的考试。但这一切有可能只是因为我还很年轻,我是毫无抗药性的初级病毒,是《QQ三国》里蜀国地图上郊外遍地都是的竹叶青蛇,对它不构成挑战。由此我陷入一种与褪黑素之间颇具矛盾的拉锯中,我首先完全贬低它目前取得的成绩,接着看衰它未来能达到的成就,但同时又希望它能够奋发图强,靠自己打破这些悲观评价,证明自己,继而证明我是一个四十岁仍然能够靠一粒药迅速入睡的人。这种扭曲的心态会使我在未来的爱情和事业中四处受阻,但它好像已经形成了,并在形成的那一刻就将自己归入了不可逆的群体之中,正如同我妈膝盖的半月板损伤一样,总有人很悲伤地告诉她:“它不会变好了,我们只能努力不使它变得更糟。”所有不可逆的症状都是丧失人性的,它不会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提醒你,只会在完全成型的那一刻以通知的姿态告诉你。认识到这个事实之后,原本外界使人失望的东西都不再那么使人失望了,因为人体本身就是缺乏人性的,它身先士卒跑到前面去了,从本身腐蚀自己,外界的东西都变成了间接、次要的借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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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3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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