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Sleep Town(下)






EDITOR'S 
NOTE
与我随时随地可以入眠的父亲不同,母亲的睡眠是这个家里最珍贵的东西,而在去年三四月份,因为申请季的offer迟迟不到,我也成了一个没法在夜里睡觉的人,这是遗传而来的微小特质。我预见到未来我可能还会陷入无数让我再次失眠的危机,然而人总能找到自救之路,如此循环往复,直到习惯,正如我像家族中每个女性先祖一样与失眠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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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Sleep Town(上)
……
最后说一下我为什么会在去年三四月份的时候失眠,而且持续时间比以往来得都长,入睡时间比以往来得都晚,在失眠时做的事比以往来得都无聊。我失眠是因为一直没有接到offer。我用失眠来提前替代失学的感受。其实这二者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就像以前四处寻找实习的时候,系统告诉我,你的简历与某岗位要求的相似程度只有37%一样,是很敷衍的相似,但是它们共享一个“失”字,这就足够了,这个字很准确地捏住了我的喉咙,告诉我说你是一个没有办法掌控自己人生的失败者。而且我不仅没有接到offer,甚至还接到了拒信,这些学校拒我的方式五花八门,有直截了当的拒绝,有令人抓心挠肝的默拒——这是最可恶的,它让你还保留有一丝希望的错觉。去年三四月份总体而言并不太好,可能会稍微比二月好一些,但这是因为二月糟糕到谷底了,去年的二月气质类似于2008年。我前段时间又在看纪录片,其中一集的开头是屎壳郎在滚一个屎团,它把屎团滚到足够大、足够气派的时候,就抱着屎团一起沿着沙丘的陡坡滚下来,有一台摄像机就架在沙丘下边,屎壳郎和它的作品由远及近地俯冲下来,最后铺满了整个镜头,屏幕上一片漆黑。我当然知道这是一种艺术表现的手法,但我也知道这种表现的主题是什么,无非就是告诉人们,尽管这是假的,可我们就是要为你造就一种全世界都被屎黏住了的视觉效果。如果有人要拍一部记录2020年的纪录片,可以参考这个开头来设计一个类似的开头。我们有理由怀疑,在人类社会之上,有某个隐秘宗教的创世神创造出了一只巨型屎壳郎,派它滚了一个更大的屎团,然后猛地向地球砸去,砸开了我们“充满希望”的2020年。
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下,要整理好自己的生活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它轻易就使人失去对自己日常进程的把控。我把原本应该在一月份就全部提交完的申请一直拖到三月才交,当别人已经开始收offer的时候,我才开始彻夜在书房录申请需要的面试视频。书房装着一面正经又无畏的落地窗,正对着远方那几栋地标性的建筑,等我提交完所有视频的时候,窗外天就亮了,太阳升起来,高楼被雾气拦腰折断,像是会有人趁乱把云雾之中的大楼上半部分连夜偷去放在纽约一样。然后我迟缓地爬起来,把衬衫换掉,卸妆,这时候我去照镜子,总是会发现自己很丑,像个刚入职的僵尸。由于刚刚变成僵尸,身份转变不够及时,我会忘记自己是僵尸的事实,然后叫一份汤汤水水、充斥着浓郁人类气息的早饭吃。接着我爬上床,把窗帘严密地拉好,打开分享留学申请资讯的微博,欣赏别人收到的offer,等听到我爸起床走动的声音,我就关掉手机睡觉。
然而大多数时候,我在夜里其实无事可做。我欣赏完别人的offer之后,开始在微博里搜索我想去的学校和专业,看收到拒信的人,也看和我一样焦急等待结果的可怜人。我在互联网海洋里探测同类的鱼,然后躲在海底的石头缝里观察它们向前游去。以前我妈认为我年纪还很轻,不配承受失眠之苦,她把我睡不着的原因归咎于玩了太久手机。但近年来我逐渐向她证明,就算我在《Sleep Town》里面建房子,把手机放得远远的,让它在夜里等同于死机,我依然会睁着眼睛和天花板对视。所以我翻来覆去好一阵子,最后推倒《Sleep Town》里正在建造的房子,重新游进微博里去。又过了一段时间,因为手机内存不够,我卸载了《Sleep Town》。而且就在这段时间里,我多出了一些以前没有的症状。我有时夜里一两点也能够睡觉——对我来讲,这是一个相当早的、值得自豪的时间——然后在五点多的时候准时从梦里醒过来,并且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睡着。我走出房间去找水喝,有时会碰到客厅忘记关的空调在头顶偷工减料瞎磨蹭,它忙一会儿歇一会儿,歇息的时候就安静下来,也因此凸显出我爸在卧室里打鼾的声音,他抽了很久很多的烟,拥有很不健康的呼吸道,鼾声也因此显得很不健康,但他入睡时却并不会受此困扰。这时我突然理解了我妈对我爸的那种妒忌,它来得很简单,就像一个人嫉妒另一个人长得好看一样,她嫉妒他拥有不为天地所动的良好睡眠。我站在客厅,看见窗外这座小区的其他楼栋都漂浮在不怎么亮堂的蓝色里,底下一辆汽车在等红绿灯,周围没有其他车子了,那辆车里的司机甚至可以在这个路口玩起手机来而不妨碍到任何人,就在这时,我和我妈拥有了相同的妒忌情绪。
那时我经常梦到自己的邮箱里来了新邮件。准确来讲这不能说是梦,只能算是浅睡眠中潜意识在工作,它随时准备翻搅我本就混乱的大脑,将我从无效的睡眠中拖拽出来。在醒来与继续睡的选择中,我破天荒地往前者倾斜,然后猛地睁开眼睛,我的手机屏幕暗着,我把它按亮了,屏幕上什么消息也没有。我谨慎地点开邮箱,邮箱里没有未读邮件。就这样我又被骗了。
我收到第一封offer的时间是4月1号。学校曾在邮件里向申请者保证,他们最迟会在三月底发出所有的录取通知。那天晚上我照例醒着,沉浸在被骗的想象中。时间滑向两点或者三点,微信上和微博上的朋友都开始困了,我则以惯常的、不合群的方式逐渐清醒。
就在这时我收到了邮件。邮件告诉我,你的录取结果出来了,请到平台上查看。
这着实是很折磨人的一道招数,类似于让一个囚犯自己去开箱子,看看里面到底是生牌还是死牌。但牌已经放在里面了,而且将箱子送给你的人明明就知道里面应当是哪块牌子。学校出于某种审慎的恶趣味,并不直接在邮件里告诉你任何信息。于是我顺从地登录了我的申请页面。因为反复查看那个页面太多次,它已经悄声无息出现在了浏览器的首页,仿佛是在嘲笑用户心态不佳,故而特地开一道仁慈的绿灯。然后我终于看到了congratulations这个单词。我无数次在留学论坛的offer贴底下看到满屏“cong”的留言,意思就是congratula‐tions,祝贺楼主有书读了。但每次我的大脑都会把“cong”这一缩写读成“蹭”,我冒着冒犯小学语文老师的危险,真诚地在心里祈求:楼主,让我蹭一下你的运气。祈求完了之后我就关掉论坛页面,也不给人家发“cong”,像个在博物馆里跟在旅游团后面听讲解,听完关键部分就拍拍屁股离开的散客。泥菩萨过江,我自身难保。
我在心里换算了一下时间,这确实是美东时间3月31日下午,这所学校秉持着应有的诚信,在三月结束之前下完了所有的offer。但对于我而言,它确实是在愚人节这一天到来的,因此难免有一些荒唐和不真实的成分。我毫不客气地叫醒了我爸,以及远方饱受失眠之苦的我妈,我们一家三口借助微信电话好好庆贺了一番。热闹过后我坐在沙发上,久违地想起一些过去被我忽视的事情。
该写毕业论文了。
我在与自己有关的重要事情上的拖延程度已经到了夸张离谱的地步,以至于需要我的文书中介来提醒我动笔写文书,需要我的论文导师百忙之中抬起头,询问已经给他大纲和初稿的好学生小蔡:“你好,请问另一位李同学还好吗?提醒她要写论文。”我三月底的时候还在拿申请不顺之类的借口搪塞他。事实上这对我来说也不是借口,在我还没找到下家的时候,上家就不断地用毕业两个字来折磨我,这委实是种缺乏人道主义关怀的行为,我的心完全没法分在毕业论文上面。但我的导师会认为这是借口。他长得很和善,名字里又带水,以至于我总觉得他是远方的一条胖头鱼,拥有自己的水域。在他的水域里,或者说在任何高校教师的水域里,学生一切写不出论文的理由全是借口。学生写不出论文,只有笨和不刻苦两个原因。当我说出“申请不顺”这几个字的时候,其实已经把这两个原因都戴在自己脑袋上,变成了一个实在令人失望的学生了。
因此当“申请不顺”这个魔咒从我头上被摘除后,我决心从零开始思考要怎么凑出几十页的毕业论文来。于是我理所当然地又开始熬通宵。在这期间我又接到了几个offer,维持住了我这种虚荣之人应有的面子,也替我爸妈把他们快要剥落的脸皮安了回去。在offer的衬托下,即使我的导师忧心忡忡地说我的大纲粗糙,都无法对我造成伤害。我把毕业论文当成一项任务而非一件作品在完成。我的导师尽管神游在天外,却敏锐地察觉到我这种不够认真的态度,因此我们默契地与对方失联了。半个月后,我带着一篇大刀阔斧删改了大纲后形成的初稿出现在他的微信里,他没有回复我。一周之后,临近提交终稿的日期了,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然后他很有礼貌地对我说:“文件过期了,请再发一遍。”不久之后,下一届师弟师妹也开始联系毕业论文导师,他们的面孔洋溢着希望与朝气,希望找到善良、好沟通、负责任、水平高,最好还与他们所谓的“兴趣方向”相契合的导师。我疲倦地看他们列出长长的名单,但里面没有我曾经的导师的名字。我试图向他们推销他,我说C老师的人格富有弹性,而且擅长黑色幽默。但似乎没人理解C老师的妙处所在,因为他当初上专业课时,给学生的成绩实在太低了,对他们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这于是提醒了我,我和小蔡也是因为原本选择的导师要出国交流半年,才被调剂到C老师手下的。
在提交完毕业论文终稿的次日晚上,我因为前一天作息颠倒地睡了一天,因此又被迫失眠。也就在这天,我收到了最后一封offer,含金量和名声都比前面几所学校来得高一些。这是一所颇具人性的学校,即使在申请的过程中用无比缓慢的系统和要求无比复杂的文书狠狠地把我摔打了一番,但,它充满热情地直接用“congratulations”作为邮件标题,通知你被录取的好消息,像是从村外面就开始扯着嗓子报喜的信使小孩,宣告我的申请季终于结束了。我半夜三点在客厅原地蹦跳三回,然后弹射到沙发上,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
我困了。
从那天往后,我的入睡时间开始显著地提前,从早上七点到五点,再到三点,然后止步于两点半。对我来说,两点半已经是这个时期内能达到的极限了。我妈希望我还能再睡早些,在我回厦门去和她一起住的日子里,她每天早上九点就走进我的房间,关掉我的空调,并刻意占用我房间里的洗手间洗漱。我睡不够觉,只能躺在床上假哭,逼迫我妈反思自己,承认我这段时间在睡眠上已经取得了可观的进步。最后她向我妥协了。
我的三四月份就这样过去了。在全世界失眠的人当中,支配着我睡不着觉的原因比支配其他人的原因都来得更为简单。我不太为那些高级的东西,比如失范的社会、混乱的局势、喜爱事物的衰亡,或是人类之间复杂真挚的情感而失眠,我只为自己可能面临失学、成为社会失败人类而失眠。两年后我有可能再次面对成为社会失败人类的危机吗?太有可能了,但那是两年后的事。我如此在乎传统社会价值体系对我的评判,就证明了我在未来的人生中会不断被它绑架、失去自由,并在偏离成功轨道的时候失眠。我已经预见到未来了,我太有可能陷入到危机之中了。
昨天我在商场里租用一个充电宝,一个女孩子跑来问能不能把充电宝借她一下,因为她的手机没电关机了,无法完成扫码租借充电宝的流程。我把充电宝借给她,然后看着她的手机开机,想起前两天我站在一家很大的优衣库里,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的手机没电了,而我同行的朋友失踪了。于是我迟疑地磨蹭到一位女士身边,向她借手机给我朋友打电话。我打完电话后,她有些惊讶地问我,你怎么还记得朋友的电话号码。我说,你看,刚好救了我一命。事实上我在高中时,还处于记忆力过剩的时期,背下了很多人的手机号。它在往后几年中几乎成为一种无用的能力,但在2020年8月却出乎意料地回光返照了。
我的意思是,即便处在手机没电关机的危机中,人类也能各凭本事找到自救的方法。由于我本身不擅长细致地规划成功之路,但又害怕被同龄人的成功浪潮所抛弃,因此只能不断提升自己从危机中侥幸逃生,跟上别人脚步的能力。具体说来,就是不断地因为搞砸一些事情而失眠,然后填补施救,把事情重新扶回正轨,然后重新获得稳定健康的睡眠。我再说一遍,我已经预见到了,我以后将不断居于这种循环往复之中。
但是只要习惯了,这也并非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因为我的面庞最终也要和所有女性先祖一样,被刻在通向失眠的地道里,我将学会古老的吟唱,祝福未来的女孩们都学会盘起腿,我们这些微小的特质将会得到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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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3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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