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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台北念书,客居一年有余,因着这半长不短,有了一番与在地人和游客皆不相同的经验。面对疏离,心里总有些怅惘,隐隐然渴求一份亲密;而穷极所有的阐释,我也依然触摸不到远方友人的欢喜。
这一天去佛光听研讨会,校车从礁溪转运站一路蜿蜿蜒蜒地上山,竟然开了半个小时。那几场的主题我都不太懂,勉勉强强地记住了几个朝鲜中期的禅诗作者,想到狮子吼和天籁的概念或许可以用来做物质文化研究,其他就也没什么。
最后一场的主持人是一位学界前辈,不知怎么的,开放讨论的最后几分钟变成了一场集体叙旧,场下的学者们纷纷说道:学生不才,但是很幸运做老师的学生。老前辈也曲曲折折地感叹,当年你们谁谁谁还上过我的课……现在我行动不方便,也很久没有见到你们。
因为那一场的论文实在听不太懂,就一直在kindle里看小说,看到女主回到故园,一切荒芜衰败恍如隔世,从等待拍卖的物件里捡出一个银相架,里面有一张反扣的照片,是园子的旧主人,还是意气风发的样子。然后女主就开始回忆过往,桩桩件件都浮现出来……
忽然听到台上的老师也开始怀旧,有一种梦与现实交织的朦胧,我抬起头,他们果然说着家常的话语,文章也丢开了。台下苍颜白发的人去回忆与台上另一个苍颜白发的人还是师生的岁月,多少是厚重的,虽然从他们三言两语的“不才”与“有幸”里,我并不能想象出当年的朝夕。只是望着那些热络又亲切的神情,一片茫然。明明不再有艰深晦涩的概念术语,却觉得更加陌生了,仿佛有一道冷峻又透明的屏障,将我们隔成了两个时空。
从前总以为研讨会是一个知识交互的场域,人人携着专长或是虚心而来,去展示或是承接一些什么,匆匆相聚又离开。像是学术界的小庙会,对于那些常年与故纸堆打交道的人来说,是短暂的开窗透气,似苦又甜。
只是有人的地方,总免不了有人情。人情是人文学科的基础,我们都赖以为生。
礁溪最著名的是温泉,沿途都是温泉旅店,傍晚的时候闪着星辰般的霓虹灯。听老师说,在这里泡完汤还会送一碗牛肉面,各家有各家的味道。我一路走过它们,要找一间普通的小餐馆反倒不易。好不容易幽幽地坐进了一家肉羹店里,外面渐渐飘起了雨。据说那家肉羹店也是古早味的老店,但店里人少少的,我一个人占了一个大桌。一边吃一边刷朋友圈,看到那谁谁谁写出游时见到了“山色空蒙雨亦奇”的情景。想起他好像很喜欢这句形容,写过好多次。
门外雨潺潺,暮色已降,偶尔有机车的轰鸣。想是在山里住久了,一年三百天都烟雨迷离的缘故,好像再也不能体会他看见雨时的欣喜。要知道对于学文学的人来讲,要解读什么叫“空蒙”,什么叫“奇”,要诠释诗句意境,考据作品本事,分析经典化了的影响……都并非难事,或多或少都存在技术性的处理方法。令人伤感的只是感受本身,我穷极所有的阐释,可能依然触摸不到他的欢喜。
印象是多么偶然的碰撞。总以为天时地利的相似会钩沉出潜藏的共鸣,其实也未必如此。经验有时偏狭,又单调,像盲人摸象一般锋利地切割出一种怪异的样貌来。
说起来在台北客居一年有余,也算得不短的停驻。但也许正因着这半长不短,造就了一番与在地人和游客皆不相同的经验,甚至很吊诡的是,有时候他们的经验反而是更相似的。常常会想起淡水,那个以码头夕阳为旅游标志的地方,往往被安排在傍晚的行程里。我总以为是哄哄观光客的,毕竟一个城市里有水,或者山,往往都会被打造成景点。
其实我也去过两次,并且还都是在傍晚,但全部的印象也只有一间藏在僻巷里的二手书店。他们家有一个双层的大书柜,地上也都堆满了书,经常可以淘到一些绝版物。看起来收拾得算整洁了,但转过头还是有蟑螂慢条斯理地踱过。书店旁边是一家牛肉面店,价格十分公道,墙上还有郝劭文的签名。
关于淡水的印象里,并没有夕阳。哪里看不到呢?每天上下学路过的渡贤桥上,也是有的,所以一直不以为然。直到有一天上文学史的时候,老师说,日落的时候常常看到有人在桥上拍照,他就很不解:“如果你们去过淡水,就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夕阳了。”我很讶异,在地人都喜欢讲究一些私房景点,某某街某某巷子里的某块砖头都有说道。然而说起夕阳,竟然还是淡水。只不过我终究没有看过。
礁溪可能也是的吧,很多年以后,我的印象里大概也不会有温泉和牛肉面,留下的估计只有那要坐半个小时校车的佛光大学,是那个走廊尽头的报告厅里,对着一篇篇论文的不解。
又或者,是我在另外的地方见到另外的雨,就想起那些雨跟这一晚的并无二致,但都不是你的雨。
回转运站的路上有一家宜兰饼店,拐进去,仅店员一人,她坐在柜前无所事事,店里没有电视,她也没在看手机。我猜想是那些堆得满满当当的特产绿肥红瘦,每天数一数,也不会烦。
或者她从来也没有数完店里究竟有多少种商品,因为当我问她有哪些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伴手礼,她好像也不太懂的样子,想了一会才指着最里面柜上的一排宜兰饼说:“我们现在有优惠,一盒十二包只要五百块钱。”我用不了这么多,只拣了三包。她一边帮我装起来一边问我是不是来玩的,“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台湾人。”
多么熟悉。
这样的话经常遭遇,就连那天上午也是。研讨会的间隙,旁边的一个老师微笑着问我:“你是研究生吗?”我说是啊。她又问我是不是也对这个领域感兴趣,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怎么讲呢?我又不能告诉她是因为我的老师把这天的研讨会当做补课并且还给了来回的车票。寒暄几句,她忽然说:“你的口音……”我忙忙接道:“嗯嗯,我是陆生。”
我自然操持着与他们不同的“大陆腔”,可他们又怎么会懂,口音的背后未必就是那么生硬的身份建构,甚至那分别的区隔里其实也包含着想象,最典型莫过于《一把青》的开头,朱青坐上去南京的火车,列车员报站名:“下一站,南疆。”刻意拗就的后鼻音无巧不巧地造就了一东一西的千里之遥。
就像那个店员又怎么会懂,我张口问起的“伴手礼”,是一个特意挑选的在地语。它淹没在“我的口音”里,比口音本身更凛冽地提点着我客居他乡的事实。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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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18年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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