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在普利茅斯






EDITOR'S 
NOTE
我和大学时的室友一同前往普利茅斯旅行,多年来,我们总是这样临时起意、欣然成行。普利茅斯的风景给予我的力量,一直储存在身体里,而友人从异国他乡的公路到人生旅途的陪伴,看似浅淡,背后却有太多难以言说的东西。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在驶往普利茅斯的长途车上,我把这句话写在了手机备忘录里。窗外是绵长的海岸线,沿途的小别墅都像是乐高积木搭成的,鲜亮的色彩肆意铺开,活泼欢乐地跳入双眼。第16 天了。奔波的日子多困倦,车子开着开着,眼皮就沉重起来,不那么困的时候便这样远远地看着,一切皆新鲜。
谁曾想到呢?间隔年的开始,竟然是和大学时的室友,去美国参加一个访学项目。谁又能想到呢?我们这两个英语还说得不甚流畅的人,竟然雄心壮志地在项目结束后在美国又待了两周。两个赤手空拳的姑娘,随意选定的目的地,所能凭借的也不过是两颗好奇心。
就权当是毕业旅行吧,在那些日夜颠倒、哭哭笑笑、一边写论文一边拍毕业照的日子之后,终于还是要面对那一地狼藉的人生,就权且在面对之前,再逃避几天吧。
普利茅斯是当年五月花号的登陆地,除此以外我对这个地方的历史一无所知。两周之前它还只是美东地图上一个靠海的小镇,看起来远离尘嚣,偏僻又安全。如今竟然都在眼前了。关于历史的那部分陈列在普利茅斯种植园博物馆,从早期种植的玉米、使用的银勺子,到捕猎到的河狸皮毛,巨细靡遗。我们是匆匆路过的游人,其实并不能懂得那些日常物件中的情意。在我们眼中,他们对记忆的不舍是那么琐碎,像是我们自己写过的流水账日记,见过的人,说过的话,似乎都非得一字一句地写下来,才不算虚度光阴。
对普利茅斯的历史,我们自是不懂的,甚至无从懂起,它是那么陌生的土地,每一脚踩出去,都像是对知识边缘的拓荒。了解总是耗心耗力,如同年纪渐长,便再难拥有读懂另一个人的耐心,初恋时那种拼了命也要走到一个人灵魂深处的热情,在渐行渐远。好在有些地方是用不着背景知识也能读懂的,比如,海边。
普利茅斯海滩距离种植园不远,大约二十分钟就可以走到。那是一个很简洁的海滩,丛残小语一般讲述着只属于海的故事。堤坝后面的石子地上只有一座孤零零的铁皮房子,卖些饮料和汉堡。屋檐下吊着一排装有海水的透明塑料袋,每只塑料袋里都有一条小鱼,在那狭小的空间里一圈一圈地游,反正七秒之后,那就是全新的天地,它大概也不会无聊。几辆车沿着堤坝并排停着,那是来海滩度假的人们。
很久都没有看到那么广阔的水域了。
天空蔚蓝,悬着稀薄的云层,越靠近水面处天空的颜色越淡,最后索性变成几近透明的白色,海水则是越远颜色越深,与天相接处是深沉的靛蓝,越近则越带点艾绿。海浪轻轻泛起,但也不凌乱,像是秘色瓷盘上的水纹,远处水与天的界限是那么分明。海面上没有船,只有干净纯粹的水,仅仅靠明暗深浅就涂抹出层次来。
海水的温度从刺骨的寒凉逐渐变得温和,脚趾间渗出一点点细沙,我的身形落在海水中的影子宛若硕大的松塔,随着海波悠悠荡荡,像个灰色的长毛妖怪。小贝壳和海草被潮汐裹挟着轻轻撞在小腿上,如果俯身捡起它们,浪花就会给脸颊一个温柔的轻吻,作为赠礼。
远方有一座椭圆形小岛,远远看去上面繁盛的植被竟像是潮湿的青苔。海鸥挺着白胖胖的肚子,灰色翅膀掩住黑色的剪尾,竟然不觉得它们很可怕,也许是因为个头不算大而且总是飞得离我很远。沙滩上有很多衣着鲜艳的小孩子跑来跑去,大人们则是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阳光很强烈,回去之后我才发现我的小腿黑了一圈。
我在海水中站了很久很久,眯起眼睛眺望远方好像从未有过哀愁,那是一种少有的快乐平和,不悲不喜,不忧不惧,是无也是空。海风轻摇,将室友披在头上的纱巾吹起来,她摇摇晃晃地举着自拍杆,总是不留神按到我笑得最肆无忌惮的样子,那么丑,但是那么开心。
后来我去了一个四面环海的小岛念书,走过它很多的海湾、港口,和不同的人见过不同颜色的海。每一次,都会像在普利茅斯海滩的那个下午那样,对着海天相接处静默许愿,仿佛是从那时开始的一种习惯。今后大约也免不了或主动或被动地陷入到困顿中,只希望那些水面曾经给予的力量,一直储存在身体里,直到地老天荒。
在普利茅斯,如果没有车,几乎寸步难行。然而民宿里不提供正餐,我们就还是得出门。市中心距我们居住的农场有三英里,沿着公路走,大约要一个小时。
公路不宽,刚好够两辆车并行,柏油马路上并没有人行道,我们就只能走在马路与土地的交界处。身后不断有车呼啸而过,感觉稍不留神就可能被车撞倒,但也无路可退,颇有点风萧萧兮的意味。能落脚的地方太窄,我们无法并排,只能一前一后聚精会神地走,偶尔说些不相干的话。
普利茅斯真的是一个很荒芜的地方,即使是市中心,也难以找到卖食物的超市,哪怕只是一个小超市。但当地人倒是热诚,我们在Subway里问一个胖大叔食品店怎么走,他一口气说了好几个,近的远的都有。“你们往前走啊,过了红绿灯往右一拐就有一个,不过那里的食品很少哎,也不好吃,哪里哪里有个大超市,品种齐全些。”末了还说,“哎……你们没有车,要是找不到那个近的杂货店,就还回这里吧,我开车带你们去。我在这里等到五点,如果那时你们还没来的话,我就走咯。”
后来我们终于看见一家披萨店,这两日的食物有了着落。捧着一盒披萨往回走,我们依旧是唯一的行人。路两旁都是森林,走很久才能看见一两户人家,沿途也有很多高架线。落日很美,透过支离破碎的云层渗出神秘的光芒。夕阳将草木染成鹅黄色,在又低又浓的乌云衬托下,像极了《起风了》里面的场景。也是呵,风起,唯有努力生存。
小镇民风淳朴,回程的途中,竟然有两个人停下车问:“你们是不是迷路了啊?”我们哭笑不得:“没有没有,我们知道怎么回去的。”他们再三再四地确认,因为据说“从来没有看见有人在公路上走”……
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童话,在走向远方的时候,如果撕的面包屑沿途撒下,会有鸟儿把面包屑吃掉,就再也找不回来时的路。所以如果有一天,生活要将你抛弃,一定要记得沿途丢白石子,这样才不会陷入迷途。
我们自然没有白石子可丢,但也没有迷路。后来有一个学期读《西游记》,老师讲到,三藏师徒取的经到底是什么呢?有一种解释是,取到的经就是他们走过的路。因为“经者,径也”。总觉得是因为我们在回去这点上还是见性志诚,所以念念回首处,也就是灵山。道路,世路,情路,也无非都是向前走吧。
那一路室友与我说了很多的话,如同每一次的夜聊时分。尽管概括起来也就是些朴素的道理。大道至简,复杂的是人。她说:“有的东西努力是有回报的,比方换专业;但有的东西不是,比方挽留另一个人的心。”
她说:“我们都是普通人呀,所有的事情都是需要独自面对的,你经历的事情别人也经历过所以没什么特别,所以,你也没有理由伤心。”
她说:“因为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们就并不孤独。”
她说:“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你干吗要不开心呢?”
……
她说:“总有一天,你连他的名字和样貌都会记不起。你也会遇见一个更好的男孩,他懂得疼惜。”
彼时的我很固执,其实听不进去她这些零零碎碎的苦口婆心。但她这样一直讲着,倒是一种陪伴。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做些什么呢?也无非就是失意时的陪伴。用言语将她深深拥抱,在异国他乡的公路,在以后的人生旅途。
 
这样一来一回走了至少10 英里,回到住宿的农场,浑身瘫软。我在手机上写完《Plymouth奇遇记》,已然困得不行。但室友却似乎还挺有精神,在黑暗中看着视频。真想不到在毕业之后,我们还能做一段时间的室友。她手机里传来好多人说话的声音,若有若无的,像是在讲什么故事,我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良久,却听得她沉沉地叹了一声,说道:“我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床前明月光’。”
我迷迷糊糊地都要睡着了,听了这话却立刻从床上翻坐起来,看见窗棂在她的床单上投下历历如新的影子,月光照得床单格外洁白。于是倚着她的床边坐下,然后盯着窗外的月亮出神。
那晚月色真美。天空深邃纯净,无垠空灵,唯一轮明月,静静地定格在左前方。月光并没有晕开,与黑夜形成鲜明的对照,却也不突兀,温润如玉。农场上的一切都可清晰地辨认出来。树林、马场、鸡舍,不只是一个轮廓,而且是各种细节,影子有高低起伏,亦有前后错落。风透过纱窗吹进来有些凉,周遭静谧,好像一切草木虫鸟都沉沉睡去了。
月色让人惊艳,但月亮却是熟悉的。其实我们一起看过很多地方的月亮,从地球的一端到另一端,而且几乎都是临时起意,看见了想到了,就欣然成行。于是两个满脑子充斥着不着边际的风花雪月的人,经常在晚上下课之后,绕着湖边长长久久地走,说很多的过往、很多的心事。她教我夏令营的面试技巧,给我讲实习时候的感悟,指导我的感情问题。也在我无数次怀疑那些决绝的孤注一掷是否正确的时候,无数次告诉我,这个世界上会有对不同选择的宽容。这种“一起看过月亮”的情谊听起来淡淡的,但背后似乎又有太多不必与外人道的东西。
“唉,要不是有狗……”她遗憾地说。民宿里养着两只看门的大狗,稍有风吹草动就狂叫不止,昨晚上已经叫过一回,吵醒了主人家,我们很是过意不去。
“我们就可以出去看月亮了。”我接道。
话音未落,门外就传来狗的叫声,好像它听见了我们的谈话,故意要宣告它的存在一样。罢了罢了,俯仰之间已有了动人心魄的静止与明灭,又何必去追问源头。
那一晚我在她的床边坐了很久,心里来回揣摩的总是《记承天寺夜游》:“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命运待我不薄,那个坐在床的另一端,一边看手机一边看月亮的姑娘,在此刻是如我一般的闲人。那些在生命里留下印记的,往往就是那些被浪掷的时光吧。我总以为我懂了,因为看见明月宛宛,如遇平生。
 
但其实我当时并没有完全理解这句话。
后来我去了政大念书,有一天晚上出门倒垃圾,经过中庭的时候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月凉如水,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点热泪盈眶。我在寂静无人的中庭站了好久,直至垃圾车的音乐远去。千端往事涌上心头,耳边回荡的却是在普利茅斯农场上的那个夜晚,室友说的“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床前明月光’”。
在那个平静如常的夏夜里,我才是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叫“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但少闲人。
但少故人。
记忆总是被特定的人和特定的情境占据的。
 
后来大概快三点吧,终于抵不住困意,睡去了。
这农场上是真安静啊。
深夜里翻身的时候,竟能清晰地听见床垫里弹簧颤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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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6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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