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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时,我和朋友去小K老家泉港玩,泉港的石化工业区和海洋结合在一起,烟囱破坏了它的美丽。在城区待了几天后我们前往小岛,在那里遇到了“岛主”,一个九岁的男孩。他似乎是所有动物的朋友,对岛上的每寸土地和每种生物几乎都了如指掌,还带我们撬海蛎吃,但我们还是得回到有着烟囱的泉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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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撬海蛎男孩(上)
……
我们终于到达了岛上。往返于这个岛和泉港的人拎着箱子下船,我跟在后面,看到周围游着很多羽毛脏兮兮的海鸭。
渡口附近有很多人在卖海蛎。
严格来讲,海蛎和生蚝同属于牡蛎的范围。我将它们简单区分:海蛎个头小,剔出来的肉也就半个拇指大,而生蚝就是烧烤摊上常见的大个头。曾经我沉迷于看人剥海蛎,就是这些在码头上一溜排开的妇女正在做的事情:她们坐在一筐一筐捞上来的带着壳的海蛎中间,一只手戴着劳作用的厚手套,拿着海蛎,一只手只套了一个指套,拿着刀。刀子灵活地伸进开口,使劲撬下去,就露出里面柔软的肉来。剥开来的壳在她们脚边堆成山,她们面前的一个中等大小的铁盆里装着剔好的肉。这些海蛎看起来很肥美,它们在我眼里自然而然地向着一盆鲜美的海蛎豆腐汤变化。
小K的家人有朋友在这个岛上承包了一点生意,还开了一家餐馆。具体是哪种养殖,我不太清楚,有可能是鲍鱼。这个大叔领着我们往里走,走到地势稍高的地方,可以看到远处海面上漂浮着的很多渔排和网箱,里面就养着鲍鱼。大家一路上兴致都很高,我们注意到沿路的石墩或平整的墙壁上都画着画。是用黑色油性笔或水彩笔画的动物和灵兽。不能说是成熟的画作,但让人惊讶的是其精妙之细节和形似的程度。这个作画者看起来只是缺乏系统的训练,但是已经具有了足够的绘画灵性——毕竟要随手在墙上画出一只独角兽或者一条张牙舞爪的龙,对大部分人来说是很困难的。这些画的线条很坚定,各自都能寻找到完美的闭合点,我画画时永远没有这样的耐心。这些画反倒让我想起了外公。小时候我看过外公画老鼠,他本人并不会画画,但他对画老鼠有一种长久的偏爱,以至于已经完全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绘画经验,可以提笔就来。他的手颤颤巍巍的,画出来的老鼠也像是天生在颤抖。但他会坚持用两条线来勾勒老鼠的尾巴,这两条线在末端相遇,形成闭合。在画老鼠尾巴这件事上,我外公永远不会用一条线来偷懒。
因此我对这些画的作者产生了好奇,他不只在一两处地方画了画,我们一路走,一路可以看到这些画作的踪影。于是我们问带路的大叔:“这是谁画的画?”
大叔笑了,说一会儿带你们去认识他。
因此,岛主最初就是以一个谜团的形式出现在这个故事里的。
他在某个我们都没留意到的时间点加入了我们,我忘记他是从哪个方位过来的,或许是从路边的林子里钻出来的。大叔揽着他向我们介绍:这是我儿子。他看起来大约九岁,穿着一件棕黄又带点儿橙色的衣服,但我记不清究竟是毛衣还是羽绒服了。他长得很结实,看起来很有精神。但他的结实会给人一种奇妙的感受,那是与我经常在城市里见到的营养过剩、发育过于良好的同龄男孩不一样的气质。如果你也是饭圈中人,那么你就可以将杜华的儿子赵小果作为他的对照。总之在他的反面站着的,是那些受到过分娇宠以至于变得野蛮乖戾且力大无穷的小男孩。当然这个反面的代表不包括总裁,我甚至觉得,如果总裁和岛主互相认识,那他们俩可能会发展出一段颇为奇妙的友谊。他们不是对立的,而是相生相克的。
岛主比总裁要大上几岁,因此和成年人沟通的能力也更强。他很悠闲地跟在一群大人身边,有时候可能会跑到前面去,拿着一根细小的枝条抽打路边的石头,偶尔也跟我们搭话。我们又路过一个画在石墩上的画作,我问他:“你知道这是谁画的吗?”
“我啊。”他说。
我立刻相信了他的话,尽管我内心很惊讶一个九岁的男孩能达到这样的功力,但我又相信他可以做到。
最后我们走到了大叔开的餐馆,大叔去给我们做午饭,让儿子陪我们去岛上逛一圈。小K的家人逗他儿子:“你很会认路吗?”大叔在旁边说:“他认得比我熟,他是这个岛的岛主。”
岛主很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说带我们去这个岛的最高处看一看。我们于是跟着去了。带路的岛主比跟在他爸旁边时来得更活泼一些,他跑在我们前面,领着大家往一个小山丘上走。走了一会,脚下就没有石阶了,只剩下人用脚踩出来的土路。岛主回头看我们一眼:“你们能走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转过身继续开路。他在路边又随手折了一根较粗的树枝,把沿路挡路的植物拨开。经过某一处小树丛时,他拿着树枝点了点,挑开横着的几根枯枝,露出里面掏空的一个窝巢来,告诉我们:“前段时间有只猫在这里生了一窝崽。”我们问他然后呢。他把枯枝又拨弄回去,说:“小猫都活下来了,反正我没看到尸体。”说着他又向前走去,经过某些花的时候,他会介绍花的品种,如果那花是能吃的,他会额外科普。其实冬天的时候,很多花都只剩下了孤枝,但这好像并不妨碍他向我们兴致勃勃地描述这个岛在夏天的样子。
岛主说他在泉港上学,但是寒暑假都会回到岛上过。有的假期里,他能碰到玩伴,有的假期里,他只能自己玩,因此他对这个岛屿的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他毫不费力地就带大家来到了山丘的最高点,树林和房子都被我们踩在脚下,一切都被海水包围在中央。岛主指着不远处海面上养鲍鱼的笼子问:“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吗?”我们说,是鲍鱼。他又问:“那你们知道鲍鱼吃什么吗?”我们答不上来。
“是海带,”他解释道,看起来有些得意,“所以我们也养些海带来喂鲍鱼。”
我问他:“那鲍鱼要怎么吃东西?”
这个问题把他难住了,他想了一会,然后挺老实地说:“不知道,我得去查查书。”那是2018年1月,是小学生都会在《王者荣耀》和《和平精英》上大杀四方的电子时代,而岛主神情认真地说他要回去查查书,那一瞬间我觉得他有做博物学家的潜质。
我们站在山丘顶上吹了好一会风,大人问他是不是到了回去吃饭的时间。岛主转向了与他年纪更接近的我们:“你们想去海边看看吗?”一副期待我们说“想”的样子,让人不假思索地就应了他,说“想”。于是他很满意地带着我们从另一条路走下去,转到了海边。如果此时拿一台“大疆”飞上天,就能拍到和03版《射雕》里的桃花岛一模一样的航拍景色。我们跟着岛主踩进柔软的沙滩,穿的是靴子,不怕沙。靠近树荫的沙滩上很随便地丢着两艘破烂的渔船,上面的渔网结了蜘蛛网。一旁有侧倒的木头房子,像是从渔排上面淘汰下来的,这一小片海没有渔业的痕迹。
岛主向着海水走去,空气很湿润。我的相册里留有一张他在沙滩上奔跑的照片,那张照片上除了他以外全是景物:大海,向外突出的山丘,向内凹进的沙滩,沙滩上枯萎的植物。与我家楼下那片永远站着拍婚纱照的情人的沙滩不同,这片沙滩是隐秘的、无人的,仿佛是一片野生的沙滩。如果硬要为其找一个归属,那么不如说这片沙滩只归岛主所有。我们其他人踩在沙子上时都像是闯入的游客,只有跑在远处的岛主才是真正的国王。他在远处靠近海水的地方停下来,招手让我们过去。从我的角度可以隐约看到,他那处沙滩上细密的黄色沙子逐渐掺杂了黑色。最后我们来到海水旁边,才发现那是一片由黑色石头构成的沙地。几块巨大的岩石立在海和沙交界的地方,若有若无的浪花拍打在石头上。
岛主让我们靠近石头的一侧,指着石头上附着的一大片凹凸不平的东西说:“是海蛎。”我看着那些黏连在一起的海蛎壳,想起死在二楼窗台上的最后被风干的蜗牛。岛主从地上捡起一块锋利的石头,然后对着生长在石头上的海蛎敲下去。他的动作很有技巧,介于敲和撬之间,很快就使那层海蛎壳松动了。他最后使了一下力,就将整个海蛎连壳抠了下来,快速地将含着海水的海蛎吸进嘴里,将壳丢在地上。我在朋友圈放过这个小视频,他整套动作总共用了大概十秒钟时间。
接着他问我们:“你们要不要试一下?”
有很多拒绝他的理由。那片海域并不干净,长出来的海蛎没有达到可生食的级别,那是冬天,海水是冰凉的,海蛎也是。
“要啊。”但是我们应道。
岛主于是又熟练地撬下一个海蛎,我凑近他的手,学着他的样子将壳里的肉和汁水一起喝进去。并没有很期待能尝到什么惊为天人的美味,我吃得很快,几乎没有嚼动就将嘴里的东西咽进肚子里。海水的咸味首先盖住了海蛎本身的鲜甜,我还吃到了几粒沙子。那是我自从幼儿园过家家以来又一次吃到沙子,因此整个人呆立在沙滩上好一阵子。
“好吃吗?”岛主问我。
“还行。”我告诉他。
他站起来,拍拍手,说我们回去吧,我爸应该快开饭了。他朝回去的方向走,还是很快乐的样子。我问他有没有看过《秘密花园》,他说书单上好像有,但是没看。所以很遗憾,我没法告诉他,他很像里面那个叫迪肯的小男孩。田野上所有的动物都爱迪肯,岛上所有的生物都爱岛主,我是这么认为的,甚至包括被他吃下去的海蛎。然后我又想到,如果岛主是迪肯,那么总裁在某些方面也带有一些柯林的影子。他不像柯林那样病弱,但是有着和柯林一样脆弱又暴躁的、容易惹人不快的脾气。于是我又开始琢磨起先前的那个问题,如果岛主和总裁能认识对方,如果我们此行拎上了总裁,如果总裁也要跟着我们在没有台阶的土路上行走,那将会是多有趣的一个场景。“带柯林到草原上去!带总裁到岛上去!”这样的念头一直在我脑子里上蹿下跳的。而岛主仍然跑在我们前面,他不会知道我在心里为他介绍了一个新的朋友。
午餐果然吃了鲍鱼和海蛎。鲍鱼炖排骨的汤是很清澈的,如果只单单盛一碗汤出来,样子和豆腐青菜汤也没什么两样,但喝进口中的时候就觉得鲜香无比。这是闽粤人爱搞的把戏,用一锅好料熬出一些表面平平无奇的东西,潜伏着等待吓你的舌头一大跳。这个岛不愧是做鲍鱼养殖的,餐桌上的鲍鱼很丰富,除了做汤以外还能红烧。小K的妈妈把鲍鱼夹到我们碗里,然后又让我们吃海蛎煎,说这里的做法和厦门的不一样。我吃了很多,没吃出区别。
吃完饭之后我们去了后院,站在那里逗了一会猫。岛主的爸爸拿中午吃剩的鱼拌了一盆猫饭出来,摆在墙根底下。猫没有立刻过来吃。小K的家人在帮忙洗碗,她妈妈走出门来说:“你们一群人站在这里,猫不敢来吃的啦。”大家便听话地站远了一些。
我们在下午的时候离开,岛主和他爸爸将我们送到原先的渡口。卖海蛎的人们还在那里,我经常冒出这样那样的疑惑,比如卖不完的海蛎是不是最后都会被他们自己吃掉。小K的妈妈买了一瓶海蛎。岛主和我们说了再见,说上船的时候要小心。
船开的时候我站在船的一侧,眺望那个渡口,寻找脏兮兮的海鸭的踪迹,但它们可能回家去了,所以没有海鸭。我从小K那里拿了一个橘子剥开,我们分食了这个橘子,我将橘皮攥在手上。过了一小会儿,我看到船旁边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些垃圾,矿泉水瓶、塑料盒子,还有颜色难看的水草。我鬼使神差地就将手里的橘皮抛到海里面去,让垃圾追随其他垃圾去流浪。橘皮顺着船行驶的方向漂了一阵,我顺着这个方向昂起头看,就又看到了烟囱。于是我意识到我们正在飞速向烟囱靠近,我们正要回到空气并不清新,但出于某些原因人们又无法离开的泉港去。
*2018年11月4日凌晨,福建泉州码头的一艘石化产品运输船发生泄漏,69.1吨碳九产品漏入近海,造成水体污染。根据涉事石化公司的通报,在装卸作业时,因软管垫片老化、破损,故而发生碳九泄漏,这是一场典型的“人祸”。受到严重污染的渔业地带,就是我们当初上船的渡口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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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5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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