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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独居异乡的人，与疾病的拉扯像一场漫长的对弈，它贪婪地吞噬着我的精力和时间，但我也从失序中得到启示和成长，明白了文学生眼中神圣的“情”，可能只是化验单上的几个数字。最终，那些药粉味缭绕的日子失落成昨日的光影，我也得以更轻巧地拥有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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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光与影都结成了果（上）
说来也是机缘凑巧，后来正好有朋友给我推荐了一个中医诊所，她说那里治好了她的失眠。将信将疑地去了，因为实在不知道，当没有病因也找不到症状只剩下难以自欺的感觉时，还有什么可以仰仗和依傍。死马当活马医呗，大不了也就是原地打转而已。
“你是嫁在台湾吗？”这是医生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愣了愣，回答道：“ 没有啊，我是来念书的。”
医生并不健谈，这是仅有的寒暄。之后他便一边搭着脉一边听我讲病史，从那一次晕倒，到连日的疲惫和难眠。
“你是不是最近压力比较大？是不是心情不好？”他问。
我眼皮一跳，但也只是说：“压力还好啊。我就是经常胸口痛。”我很怕他绕回到那无解的“压力”和“心情”上，他又不能帮我写论文，他也不能让那个谁扭转心意，就算他制作一个一模一样的糖玻璃罩子，那总有一天也还是会破掉的，我不可能一生都躲在混沌中。
可医生还是说：“你的心脏没有问题，你是情绪问题。”
“很严重吗？”我不甘心地问。
“不严重的，就是帮你解情绪。”他说。
我以为他要端端正正地帮我安排一个咨商的时间，但他没有。他既不与我聊天，也不帮我追本溯源，也不安慰我，更不给我做心理建设，就只是开了药粉，让我每隔两周复诊一次。
也蛮好的，我和他所有的病人一样，都吃药粉，而且那药粉也不对应什么具体的病名，我们都是笼统意义上的病人，在前半生里有意无意做了一些不爱惜身体的事，如今一边承受着身体对旧债的清算，一边安静地等待救赎。
像一场漫长的对弈。
我站在一旁，看着医生和我的情绪在棋枰前来来往往。医生很厉害，他不用知道对手的来历和底细就可以打败它。大概因为他需要做的就仅仅是打败它，而我需要做的，就是每隔两周听他讲一次，不严重的，就是帮你解情绪。尽管“不严重的”，我依旧吃了很久很久的药粉，吃到后来诊所的护士小姐都认得我了，也不再念错我的名字。最好笑的是，为了满足“饭后服药”的条件，我竟然久违地按时吃起了三餐。
我其实不是很清楚那些药粉的原理，但又不得不承认，我好像真的实实在在地渐渐好了起来。那一天我照例拿完药，立在熟悉的公车站牌下，眯起眼睛看见头顶上一望无际的蓝，忽然有点热泪盈眶。可那感觉很淡，也很浅，在心里轻轻地飘过，像风掠过了湖面，涟漪四起，却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好像真的要好起来了。
那些药粉味缭绕的日子都很绵长，像一种酝酿，把过去所有纷繁迷乱的瞬间都打包在一起，然后碾碎，沉淀，最后都融化在时间之海。
我眼看着那些写不完的论文、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那些异乡人的迷惘无依、那些青春里的满地狼藉……一一在眼前闪过，宛如一种命定的降临，然后又都失落成昨日的光影。
这真是一种很特殊的告别。
以药的方式。
其实很久以来，尤其是成为文学院学生的这一段时间里，情情爱爱是我的工作，是我的志业，也是我的命。过往生活中的种种情难无数次成为我理解文本的依凭，成为我创作故事的素材，成为我做研究时的问题意识。而如今，它们却可能是这大半年来的糟糕生活的源头。陈世骧在翻译陆机《文赋》的时候，曾将“情”字译为“ordeal”（试炼/煎熬），实在很有洞见。而郭象给《庄子》做注时也讲过：“感物太深，不止于当，遁天者也。将驰骛于忧乐之境，虽楚戮未加，而性情已困，庸非刑哉。”
不过这些倒也没有令我很感伤，毕竟作为初学者，能拿自己去献祭，交换某一种深沉感动和豁然开朗，依然是一种幸运，是天选的幸运。
那是文学里的幻想和梦。
只是这一段失序的生活也给了我另一种启示——我渐渐发现，原来“情”是一个那么形而下的存在。印象里那些神圣的、珍稀的、惊心动魄的，让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情感，可能其实只是化验单上的几个数字，是半个药片或是几袋药粉就能彻底改变的东西，那些快乐、忧伤、惊惧，愤怒和……爱，貌似都可以被制造，也都可以被调整，可以被消除。
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我真的要康复了，毕竟我已经很久没有胸闷心痛的感觉，毕竟我终于可以攒起精神和气力在那些很久都没
有完成的计划前面打上勾了。
这大概也是一种成长吧。
当过去那些难言又无解的光影都结成了果，我似乎更轻巧地拥有了昨日，不再被拖曳和羁绊，而是怀抱着一种悲壮的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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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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