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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来杭州是参加他的硕士毕业典礼,也是来告别。幸福的人们在湖边散步,我们之前也热衷于这个无聊的游戏。曾经的浪漫消解不了时间、距离与生活的沉重。夜晚我们坐在湖边,他枕在我肩上打盹,我独自拉扯着一颗诀别的心,却不知道有人无端替我承受了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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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忽然散步(上)
……
以前我会经常忽然想要散步。有一回我们在上海,半夜三四点我情绪不好,发了疯似的非要出门坐公车,于是他陪我从家出发坐最远的一班车从南浦大桥到曹家渡,他握着我的手,一路无言。车上只有司机和我们,整个夜晚和城市也都是我们的。说起来,我们经常夜晚散步,像今晚一样,我怀念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或许那些时刻里我是有过舒展和自由的。
夜开始深了,游人变得少了一点,湖边又有卖花的老妪凑上来,这种事常有,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有人会在景点卖花。但这一次他给我买了一朵。
“我想好了,我们还是分开吧。”我从散步的遐想里跳出来。
“不是说好我下个月就搬去上海吗?”他不解,口气很愤懑。
恍惚向前面看过去,湖面上的灯光很复杂,有火锅店,有酒吧,有酒店,有所有彻夜不眠的人。
“是因为其他人吗?”又过了会儿,他尽量克制自己的愤怒。我们都知道他说的是X,我的前同事,曾经的暧昧对象,我和X一起住过一晚,两个人躺了一整夜什么都没有发生,最后X用随身带的安全套吹了一个气球,两人也不再往来。
后来我说给他听这件事,我们之间很早就不保留秘密了。现在看来,最大的秘密是我这次预谋前来分手。
“没有其他人。”没有更多的解释。我不想证明自己守身如玉,这样并不会让我或他更快活一点。况且我也早就对性失去兴趣了。
“你最近复诊过吗?”我们很少提“抑郁症”这三个字,尤其在确诊后,更是有了避讳,但反而变成了蓝色大象,越克制不去想越容易去想。
“我觉得用处不大。”这是实话,激素的指标一直不见好转。
“所以没有吃药吗?”他有点发火。
“吃药也根本没有用。”我这样幼稚的执拗不是一次两次了。
“但是分手就会变好吗?”他几乎是冲着我吼叫了。
“可是不分手也不会好啊。”我也暴躁起来。
没有人能够控制局面,一个人或者两个人都不能,就是这样的,我想。
他猛地抓起我的手腕,凑近看上面有没有再添新的疤。我马上甩开他的手。就是这样,自残也变成蓝色大象了。
我在国外的时候试过一次割腕,被当时的室友救下来,他得知后急忙办了签证买了机票赶过来,这件事没有告诉我的父母,于是变成我们两人承担。那是一个瑞士的小城,城市依山傍湖,三面雪山环绕。我的公寓在山上,窗外正好面对湖水。那是初春的傍晚,我们站在湖边,湖水很凉,我的手也很凉。和现在一样。
事实上我现在已经不会再想自残这件事了,只是开始计划死去的方式,而这些计划在实施之前是没有必要谈论的。自从生病以后父母和他有过几次交谈,像是急于要把对我的一部分责任郑重移交给他,他们几乎要把他当成救世主了。
“你读太多存在主义的东西了。”能感觉到他本来想说“垃圾”,但极力克制不说出那两个字。
“那些东西对你没有好处。”语气柔软下来。
“跟这个没有关系。我现在不写也不读什么了。”是真话,我已经很久都没法真正阅读了。
“是激素的问题。”我顿了顿又说。
非要说起来,都是神经递质的问题。这些可恶的激素快耗尽我的抵抗了。
“可以等我一个月吗?或者我明天就跟你回上海。”
他想和我一起抵抗。
“跟我回去干吗?看着我自杀吗?”
话脱口就后悔了,很厌恶这么失控的自己。
他不回话。又想起“自杀救生员”的一语成谶,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又要面对这一天。
凌晨三点,没有什么人,烟也抽完了,但是我不想回去。从老妪手上买来的玫瑰花很快蔫了,椅子上结起些微的水汽。我穿着薄上衣,把双腿蜷起来放在椅子上,他朝我挪近了一点,揽过我的肩膀,两个人沉默下来。我们从不轻易提及分手,尽管我是那么敏感任性的人。湖面上泛起雾气,远处宝石山的灯影开始明明灭灭直至灰暗下去。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在西湖边上坐到天亮,以前有一次为了爬北高峰看日出,也在湖边坐到了清晨,到了早晨他骑车载我去买早餐,还被交警开了罚单。这些无所谓的小事真是令人开心啊,虽然现在想起来已经无济于事。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正是这些事情支撑我挨过那么久。他说感觉很空,又很困,我知道为了最后的答辩他已经熬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夜,项目被改了又改,毕业越迫近,他却越担心我。而现在我们坐对一个无法解答的题,湖水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冷。
天完全亮起来。大概七八点的样子,突然有警车从身后的马路上开过,三辆警车,一直朝着湖对面的方向开去。局面僵持不下,他已经在打盹,我还坚持醒着。早晨的湖边雾气有点大,他被湿气和警笛弄醒。
“怎么了?”
“不清楚。”两个人都很困顿,四肢麻木。
晨跑的人开始多了起来,那些人从一个公园跑步到另一个公园,有几个刚从湖对面跑来的人带来消息:“有人落水了。”
晨练的队伍突然变成了情报队的马拉松:“就在镜湖厅。”
于是人群纷纷往镜湖厅跑去。据说警察已经封场,开始有救生员下湖打捞。我们依旧坐在湖这面的椅子上,像是被这场意外吓住,又多坐了两小时。
然后我们起身走到围观的人群里。西泠桥东面、北山路边上,消防车、救护车、警车已经排了长长一队。四周都拉起了警戒线。湖中央,几艘快艇正在打捞作业,随后,西湖捕鱼队的两艘渔船也加入了搜救队伍。直到人群里传出貌似确凿的信号,听目击者说,落水者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听说是Z大的学生,大清早跳湖。”这信号应该是中性的,听起来却像恶意的流言。
太阳完全出来了,已经不冷,夏天恢复它残忍的面貌。他略显夸张地把我围在怀里。打捞进行了很久,我们也一直远远站着。
我突然觉得很恍惚,仿佛那个溺水者的事端和自己有关。坐在湖边的这几个小时,也不是没有想过可以用这样的方式一走了之。关于分手的告别不算成功,他说完最后一句“累了”后就一直枕在我肩上打盹,而我整夜在想其他种种方式来告别。
我们终于回到酒店。太困了,忘了人群是怎么散去的。
他正准备睡下,收到同学的短信:
“跳湖的人是Y。抢救无效身亡。”
Y是他的朋友,我不认识。他随即打了几通电话——是意外,Y跳到湖里是为了拍毕业照,游到湖中央时突然沉了下去,Y刚拿到留美奖学金。
“Y水性很好。”他和Y一起在校游泳队训练过一段时间。我没有听他说起过Y,也不清楚他们关系怎样,但是他挂了电话后陡然开始抽泣起来,像是同时遭受了好几种重叠着的伤心。
我知道过不了几个小时,新闻媒体上就会出现“Z大学子跳湖溺亡”之类的头条,Z大是我们和Y共同的学校,承载了他和我大半的恋爱时光,连同这座城市构成我们流动的盛宴。整个夜晚我坐在湖边,脑海里无数次放映Z大往事,独自拉扯着一颗诀别的心,却不知道有同样是Z大人的Y无端替我承受了命运。
最后我们都实在困倦到不行,他在我身旁又呜咽了一会才睡着,而我终于沉沉睡去,直到感觉湖水的腥味又泛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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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7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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