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我们离大海到底有多远(下)






EDITOR'S 
NOTE
这是“我”与H第一次一起旅行。在纽约时我们的关系介于情人与朋友之间的“友好”状态,来到日本以后,事情有些不对劲,我不断猜测,是否真的已如卡佛的诗:“我们身在异国,在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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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我们离大海到底有多远(上)
在去地中美术馆的路上,我想起之前的几次争吵。我现在还是不明白,就像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在七天的旅行后我们就不开心起来,或者这种迹象前几天已经开始发酵,比如在东京的最后一天。但我根本不打算问他。
一路上阳光熏在身上有种假意的暖,其实气温很低,海风不时侵袭过来。
安藤忠雄的混凝土和大地极好地贴合,四周都是树,地面干净极了,没有一只垃圾桶。事实上,整个国家洁癖至极,几乎我们所到的每个城市每条街道都没有垃圾桶。H拿出烟问我要不要抽,我拒绝了,说不想在干净的混凝土上抖烟灰。他独自点了烟,径直往前走。一连抽了三四根。
博物馆体验很好,清水混凝土和正午的阳光配合得好极了,过于空旷的空间和极简的艺术品相得益彰,互生出某种禅意。尽管如此,还是让人不禁有种感觉,这个博物馆只是这个岛屿上的天外来客,或者说整个岛屿就是濑户内海的天外来客,里面为博物馆量身定做的展品们,和玻璃窗外寂寥的大海遥相呼应,让人感觉不可亲近又不得不沉溺其中。
我们在里面待了很久,从展馆出来差点赶不上丰岛的轮渡。谷歌地图上显示丰岛美术馆营业时间是到四点,这是旅游淡季。在候车室,H去和服务员交涉。我们试图打到那个岛上唯一的出租车,但是司机在电话里拒绝了我们,没有说明任何原因。我在旁边听得很不耐烦就坐到一旁等。
过了一会儿,H走过来告诉我:“有两个坏消息。”
“嗯?”
“我们可能赶不上最近的一班船了。”
“啊!?”
“更坏的消息是,丰岛美术馆今天闭馆。”
我立刻骂了一句脏话。
“就他妈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旅行。”我的怒气窜上来,毫无理智地到处蔓延。
H不说话看着我,看不出来他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等着我发飙。
他总是这样,没有表情,冷静极了。我们每次争论过后我暴跳如雷他也都是这么冷静,就连一年前我们绝交时的最后一次见面,他依然是这副表情。而我总是这么情绪化,暴躁易怒,习惯于和男人争吵,但没有一个男人像他一样,不管发生什么都只用眼神盯着你,嘴里不发出一点声音,像在宣告不战而胜。
是我太好斗了吗?我感到委屈。为什么要来这个鬼地方,为什么要搞这种隐秘的冷战,我已经分不清难过的究竟是博物馆闭馆还是H的无动于衷。
前几日的不愉快一下子翻涌上来。
整个候车室瞬间安静了。
我们的懊丧像是一小团火焰,在空气里燃烧,而零星的游客和工作人员注视了那团火焰好几分钟。
H在我旁边坐下来,示好一样地拉住我的手。我脑子里开始交替放映丰岛美术馆美丽的混凝土壳体,以及H那张无动于衷的脸。
过了半晌,H说:“我们还是去,不能进馆也可以围着房子绕一圈。”我不说话,已经冷静下来——直岛和丰岛是我想要来的,作为交换,我答应和H去他想去的广岛。说起来我自己也不是未雨绸缪的人,事先没做好攻略是我自己的问题,根本没有理由可以怪他。
“你不是还想在海边骑车吗?那我们去吧。”H又提议,他特意拔高声音,听起来有点故作兴奋。
没错,去丰岛租电动车在海边骑当然是我的提议。事实上,整个旅行除了广岛部分其他都是按照我的提议来的,明明是H主动提出要跟我来日本,我事后任何行程提议,他都只是简单一句“行”。我早就应该知道,H不是对旅行有任何热情的人,他的护照本上除了上学需要的美国签证,也只有四页日本签证。
从直岛去丰岛的轮渡上,我们一路没有讲话。我盯着窗外的海面,景色几乎没有变化,仿佛轮船只是从直岛的一端行驶到另外一端。
有那么一会儿,我知道H在盯着我看。
他常常这样注视我,问他看什么,就摇摇头。我曾经以为是含情脉脉的注视,让我短暂地沦陷,但后来怀疑或许那种注视只是一种漠然,是我在过度解读。
或者他在奉行他极简微妙的人生哲学,就像我无法体会他挚爱的小津安二郎电影里那些一个眼神里的言有尽而意无穷。H曾经热衷于给我播放他喜欢的日本电影,但我更喜欢的是狂躁而激烈的戈达尔——他所鄙视的非理性的宣言式抒情。我们难得的交集是洪尚秀和阿基·考里斯马基,可能还有塔可夫斯基。我生日时H送了我一本塔可夫斯基的拍立得影集,作为我之前送他寺山修司影集的回礼。H的字很好看,在扉页上写“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我当时正在经历离职和决定在美国的去留,其实不喜也很惧。
跟亲近的朋友提起H,他们要么觉得他年纪小不成熟太别扭,要么笑我怎么还会因为兴趣审美差异影响男女感情。可是不然呢,人们对彼此的吸引力毕竟有限,我们终将只能把眼光一起投向世界啊。我想。
绝交之后我更加笃信,其实他跟这个城市里我遇到的其他男生一样,已经习惯于和异性发生快速而浅层的关联,这种关联不只是性,而是每一方面。生活在这个城市的男女,但凡表现得深情了一点都会显得是在冒犯对方。所以大概为了不冒犯彼此,我们半年前选择老死不相往来。难道因为这几日的旅行让我们显得太过亲近,又重现了当初那种冒犯吗?
来日本后每每发生龃龉的那些时刻,我都不止一次地暗下决心:此后回到纽约,还是继续不相往来,这种模棱两可的关系,这种暧昧的意义在哪里呢?根本不是我想要的自由自在又轻快的关系啊。也不是H想要的吧,事实上,我并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我们就像两个人在海上漫无目的地航行,而目的地是徒劳的大海。
海面很平静,偶尔被轮船激起小的浪花,我心里在不停猜测这些关联。
整个船舱里只有我们俩跟一个日本老婆婆。她脱了鞋子盘坐在电视机前的一个座位,目不转睛地看着综艺节目,节目语气很夸张,但她没有发出一点笑声,有一会我怀疑她有听力障碍。
船行进了半小时,还有半小时,我无聊地拿出手机开始玩《跳一跳》,这个小游戏还是H在来的新干线上教我的。我们玩得很开心,他帮我刷了点分。这种时刻,我们像是正常相处的玩伴,一起打发时间。是的,一旦摆脱了相互之间的牵引,把注意力放在其他地方,事情就会变得容易很多。
他见我玩,问要不要帮忙刷分,我摇头,他又继续看着我玩。他之前在火车上看三岛由纪夫的《潮骚》,这会却没有要拿出来的意思。
我突然想到科塔萨尔写过一种叫作卡索阿尔的动物,就在手机上找了这篇文章给H看。
“卡索阿尔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盯着人看,态度高傲而多疑。一动不动只是观看,观看的方式如此强力而持久,仿佛在将我们发明出来,仿佛费了很大力气使我们从空无里、从卡索阿尔的世界里浮现,使我们出现在它面前,这一切都发生在观看它的神秘行为中。”
“这种双向观看(或许只是单向甚至有可能连单向也不是)中诞生了卡索阿尔和我,我们各就各位,学习彼此遗忘。我不确定卡索阿尔是否会将我分辨出来并纳入它简单的世界中;从我这方面能做的只是描述它,对它的存在做出或喜爱或反感的一些判断。其中反感更多些,因为卡索阿尔很不友善,令人厌恶。”
“其中反感更多些,因为卡索阿尔很不友善,令人厌恶。”我挑衅地把最后这句读了一遍。H笑了,没有对这段文字发表见解。算是一个小的和解吧。于是我们也一起看起了综艺节目,直到轮船靠岸。
丰岛比直岛大很多,但更冷清,下午四点,没有一家餐厅开门。我们只能吃之前在711买的零食。找了好几家租车行,也没有人要把电动车租给我们。风从海边刮过来,比正午在直岛的时候冷很多。我有些感冒,H问我还要不要骑车,我毫不犹豫地说当然要。最后在路边车行遇到一个大叔,H用日语跟他沟通了好久,大叔答应给我们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车行。最后终于借到了两辆自行车。
等到真的上路,天空已经变成绛蓝色,我们沿着海边的公路骑行,太冷了,都骑得很快。没有租到电动车,是装了电池的自行车,脚踩踏板有种切实在运动的感觉,但无疑我们心情都好了起来。小岛上杳无人迹,偶尔几辆汽车飞快行驶过我们旁边。海面很辽阔,沿着水的边缘是长满树林的山崖,景色由于低明度显得很像塔可夫斯基电影里的场景。
我们骑了四十分钟,终于隐约看到丰岛美术馆的影子——这趟骑行的目的地,著名的白色流线型混凝土壳体,远远地隐没在场地景观里。主馆旁边一个小的壳体应该是管理人员办公室,还亮着灯。气温零下,我双手已经冷到没有知觉。
等真正骑到丰岛美术馆,我忍不住尖叫起来——这个场地几乎完全开放,只是象征性地在周围拉了一圈金属丝。这样看来,闭馆不闭馆其实根本没有差别。
停下车我们跨栏进去,我不小心碰到了铁丝,然后警报响起我听不懂的日语女音,旁边管理室有人听到警报走了出来,但那人只是看了我们一眼,又进去房间里。
“原来日本人真是不给人添麻烦到这种程度啊!”H心情很好的时候会很幽默。
我们真正贴近了美术馆,一片不算大的壳体,比我想象中小很多。但你知道的,所有优美的建筑空间都这样,无论在教科书和照片上得到过多少次,在脑子里临摹过多少次,一旦真正身临其境还是会感动不已。相比人类情感,物理世界才会永远给人安慰。
H和我围绕着这个房子不停走不停拍照,像是围着一个来之不易的宝物,像在进行某种秘而不宣的祭祀。就这样,我们既没有拍摄对方也没有跟对方讲话。但此刻的沉默让我感觉快乐极了,就像是最后我们终于来到了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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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18年7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  责任编辑  /  杨鹏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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