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我年轻时候的朋友(上)






EDITOR'S 
NOTE
我和兔宝在长江边的一所寄宿学校认识,在枯燥无聊的高中生活中,我们之间保持着一种近乎相濡以沫的情感。但就和所有青春期少女情谊一样,这段短寿的友情中也存在着一些微妙的东西,无数次我想为自己的别扭和自以为是向她道歉,但没人可以逆水行舟。
我最后一次去长江边上,是跟兔宝。那大约是七八年前,上大学的第一年,我们在一艘江边的船上开同学会。正是蜀南的冬天,清冽潮湿的寒气丝毫无法掩住大家的热情。我们搭乘接驳船横渡江流,试图做一点简短的怀旧。
 
在船上讲过的话如今我已想不起来,那时我们久未联系,记得两个人兴致都不高,勉力试图让谈话不那么有气无力,但好像又什么都没有说。
“来之前都做了什么?”她问我。我知道她跟其他女生去逛了街,她穿着一件动物纹样的皮衣,我想了很久都没有说出那并不适合她。
我想讲一点好玩的事情。
“啊,刚跟J他们去游乐园坐海盗船,没系安全带,差点掉下来,真吓坏了哈哈哈,手现在还是冻麻的。”
我不知道有没有言语能说清楚那种感受:震荡在冷空气中久久停不下来,又快乐又害怕。公园很旧,人迹稀少,远远望过去是长江。下面的操作人员听不清我们叫停的呼喊,旁边朋友试图抓紧我的手又不停滑落,我手上尽是寒气侵蚀金属散发出的严峻气味。那大概是我第一次知道恐惧与快乐的界限,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钝感。
劫后余生的确是一个不错的笑话。
兔宝睁圆了眼睛,条件反射般地抓住了我的手,连同那残留的严峻气味。
后来我们又说过什么?兔宝和以前一样,愿意听我讲多过她自己说。关于她自己,她说庆幸今年冬天没有长冻疮(长冻疮仿佛是我们之间的一个暗号)。
那日下午的同学会和江上来往的船只一样熙熙攘攘,在租来的船上大家打麻将吃瓜子聊天,那是我久违了的熟悉又陌生的一种闲适感觉。兔宝跟我都没有打麻将。当天一早我就到了在等她,她也在等我,但我们没有事先约定。
说不上来为什么,分离的短短一年看起来比长江还要长。
我多么希望我们可以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叽叽喳喳讲一些快乐的八卦,但我忘了为什么我们都没有说。我们在散场的时候也没有特别的约定,只是叮嘱希望多见面。
那是我最后一次坐海盗船,也是最后一次见兔宝。
 
那时候我不知道维系感情如坐海盗船,需要系安全带才能升上高空。挥霍感情和任其流失是年轻时的特权,也是残忍。
大学头一年,我们的通信很少,我只知道她选了自己不太中意的专业,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接私活,舞蹈表演还有礼仪主持之类,后来我知道这跟她当时的经济状况有关。我常常看她在社交平台上放出来的一些活动照片,看不出来她是不是开心——妆容艳丽,穿着同样艳丽的表演服,当然还是好看,年轻足以消弭所有艳丽的廉价。彼时我选了很忙碌的专业,整日都在灰头土脸的熬夜里和外部世界断联,连同过去的世界。
 
我们在长江边上的那所寄宿学校里认识。十五岁我第一次见到这江水,那时我还不认识兔宝,打定主意来此地做一个短暂过客,甚至没有真正地注视过它——如果后来真的在江边坠落,也真是命运的玩笑吧。我作为班上唯一从外省来的人,仿佛很容易成为“不一样”的那一个,而我知道,兔宝才是“不一样”的那一个——她跟其他女孩子都不同。我已经忘记我们是怎么熟悉起来的了。
在那之前,她是班上漂亮女孩中的一个,但是同其他活泼到近乎聒噪的四川女孩不同,她看起来离群索居。后来我知道那种离群索居不是故作姿态,而是一种习得性的生存方式,兔宝家在长江边上的另一座小城,她跟随奶奶长大但并不亲近,很早就上了寄宿学校。
兔宝有颀长美妙的身材,面容姣好,皮肤白皙,白皙到血管清晰可见;手指修长,修长到我很多年里一想到她都会先想到那双手。那双手敏感脆弱,冬天会长冻疮,但还是很好看。高中那几年我无数次握过这双手。我并不确凿记得她有跳舞的特长,但兔宝的模样看上去,哪怕是静止的姿态,都让人感觉好像随时会翩然起舞。我甚至矫情地想,她只是遗落了自己的水晶鞋。事实上兔宝走路是会蹦跳的,但只有在她非常高兴的时候。记忆中我们在一起,这样的时刻有很多,她是那种会反反复复地绕着校园小径走路,只是为在一切反光面上映照自己面容的女孩——车窗玻璃,金属门框,雨水积潭,“一切反光面”,她说。
兔宝是水仙花女孩,我以为这秘密只有我知道。另一方面,兔宝又非常容易害羞,她的皮肤很薄,让这种害羞显而易见,这在四川女孩里并不寻常,她们大多善谈大方,容易与人相熟亲近,而兔宝总不经意就脸红。毕业照上面的兔宝,仪态端庄,带着她惯有的羞赧笑容,像人们调侃的那样,这是她的蒙娜丽莎式微笑。她与我相处时的活泼与在众人面前的害羞形成反差,这反差惹人怜爱,令人怦然心动,我想并不止我一个人这样认为。
 
高中生活枯燥无聊,我们几乎是在这种无聊里保持了一种相濡以沫的情感。学校每个月会有三天半的假期,很做作地叫“归宿假”,而我和兔宝又都是没有归宿的人,她留守学校,而我家相当远。每到假期,我会和前来探视的父母一起玩耍几天,有时候会叫上兔宝,但她一次也没有应约。她会独自去逛街然后成日待在学校,我晚上回来后我们长久地散步,偶尔一起喝啤酒。每日上学和每月假期都很仓促,以至于我从来没有真正意识到,那些短促又漫长的假日,空荡荡的校园里,除了超市和操场,她都在哪里游荡呢?兔宝在空荡荡的校园里都独自在想些什么呢?
那所校园大得像一座迷你的城,有很大的超市和一切生活所需的物资,我们像是被豢养在其中的小动物。那个记忆中很大的超市,下晚自习后我和兔宝经常可以在里面逛到打烊,整个蜀地夏天最闷热时,那里是空调开得最足的地方,而冬天也有常年不断的冰糕可以买。我在高中三年里迅速发胖,寄宿学校的牢笼对我来说是另外一种放生,而兔宝则不,她对零食几乎没有欲望。在她面前我是贪食的小动物。当时的我觉得那是一种自律与洁净的品格,后来才知道或许和生活预算有关。
归宿假,那个神奇的时间段落,几乎又像是一种隐喻,隐喻我们学生时代惨淡的集体生活与孤寂可鄙的成年生活之间的一段空白。在仅有的一两个父母没有来探望我的假期,我得以体会了兔宝每个月都会经历的这段空白。
那是夏天,白昼泛滥,校园依旧巨大,走道也很长,我们在宿舍的清凉和校园的燥热之间往复,室内氤氲着好闻的洗发水香气,室外空气里混合了香樟树和橡胶跑道被烤炙后的气味,假期里我搬进兔宝的宿舍。在校外的半日我们一起逛了服饰店,我陪她做了指甲,她为我们短暂的共同生活准备了熟和半熟的食物,还有聊以度日的时装杂志。整个学校空空荡荡,食堂也几乎没开过门,超市因为缺少二氧化碳变得冰冷如鬼魅,这跟以往的校园生活都不太一样,看起来格外不真实,但事实又是,我们像活在了一个更真实的世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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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3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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