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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的夏末,我离开鲤塘到奉海念大学。因为脸上的红疹,我错过了班里的社交机会,也未曾听说奉海最有名的“夜游”,只看到窗外蓝色的夜光手环在空中游动成一条海蛇。秦禾也没有参与“夜游”,一天,她骑着自行车来找我,邀请我一起去加入“海蛇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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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的夏末,我离开鲤塘到奉海去念大学。这里的宿舍非常矮,远看就像一排排烟盒子。学校这一年扩招,为了迎接很多糊里糊涂挤进这里的外地学生,校长下令把所有宿舍楼外墙都粉刷一遍,但油漆师傅没调好颜色,可能在白色中多加了一点带荧光调的绿色或黄色,这就导致我们的宿舍在夜晚显得非常可怖,所有路过的人都会在一瞬间诧异:白色的宿舍原来在晚上也能看得见吗?上漆前师傅将墙上原有的爬山虎全部扒下来,天高云淡,风很大,树叶发出粗糙的声响,他们撕扯爬山虎的时候就像拉开一条拉链,或者是从一块滚烫的铁板上扒下鱿鱼的触手。后面那个比喻的喻体是我从电视上看到的,在鲤塘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铁板鱿鱼这道菜。我走过去,看到墙面上留着爬山虎剩下的根,就像一只只小小的断足,密密麻麻布满整面墙。师傅把我赶走,把漆刷上去。
鲤塘的空气太好,周围茫茫几公里都是田野,我后来向代杰提起,说这就像我读到的“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感觉啊。他说:“你确定吗,那说的是内蒙吧,你这里能有什么天,你们这里的天这么矮。”我当时很不高兴,因为在那之前我觉得全天下的天一样高。不过代杰说这个话情有可原,他是张掖人,我姑且认为两地海拔不一样,但身为南通人的秦禾也这么说就很没道理,南通距离鲤塘,走高速只要一个小时。后来我在饭桌上认识了其他人,他们也这样说,说得我有些羞愧,于是我当即举杯聊起我过敏的事情,才让这个话题告一段落。
经过我们学校的是一条一边站满风力发电机的公路,那条路有个很幽默的名字,叫海马路。往前走是一座化工厂,再往前是一座电子厂,上学的第一天老师和我们开玩笑,说你们之中的很多人,将来就要去那里工作。但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秦禾那时候坐在我的旁边,我说:“我还愿意去海边当一个扫垃圾的。”她说:“你真有想法,但你体力这么差,或许扫垃圾也轮不到你,现在干什么都要排队了。”前两年那座化工厂发生爆炸,据说是一个新来的学徒工在照看仪器设备的时候出去接了女朋友打来的分手电话,接着就是一声巨响,他的耳朵也被炸聋,从此再也不能接任何电话了。我刚进学校的时候就因对甲醛过敏,起了一脸红疹,在寝室躺了一个礼拜,偶尔出门也要全副武装,帽子口罩全戴上,不想让人看见我的脸。这使我错过了与班中同学交朋友的机会,不过也因此才有了接下来的事。
我和所有人都还不认识时,每个人我都想认识,等到我真的错过了与别人认识的机会,倒觉得谁都不认识好像也没什么关系。我小时候朋友很少,鲤塘这个地方过去是个村落,以出产一种味道奇鲜的黑格纹小鱼闻名。每当我说到这里我父亲都会纠正,不是村,是镇。他非常骄傲,自称是当时镇上唯一一个上过高中的人。我没有他对乡土的那种热爱,我觉得这里实在缺乏太多城市的核心要素,甚至连一座公房也没有,全部都是自建房。我从六岁开始和鸟类做朋友,当时我沿着我家二楼的自制铁栏杆,翻上屋顶,光脚踩在瓦片上,就像一只鹰用自己的爪子抓住粗粝坚硬的鳞片。瓦片之间的缝隙长出瓦松,坚硬褐黑,呈现出箭矢的形状。等到我厌烦了的时候,我就把它们拔下来,坐在屋顶上将鸟赶走。
我错过了在第一次见面时介绍自己的机会,于是在无形之中被这个班级除名了,没有人记得我。室友是两个宁波人,还有一个新疆人,在入学后不久的一个晚上,我看到他们一一戴上耳环、眼镜、针织帽。那个新疆男孩戴上帽子站在落地镜前面,把他上衣的下摆从裤腰里扯出来,就像穿了一件长袍,配上他黝黑的脸别有异域风情,以至于两个宁波男孩惊呼:“我×,好时髦的打扮。”我终于从床上坐起来,大声问:“你们要去哪?”被子从我身上滑下,我才想起我躺在被子里的时候什么也没穿。他们转过头,异口同声地说:“去奉海夜游啊。”
“夜游”这个词我闻所未闻,但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像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我说:“哦,就这啊。”宁波男孩说:“那你去吗?”他这个“吗”字的发音非常奇怪,听上去有点像“咩”,他的宁波方言我也见识过,语速快,就像一种与蛙声和鸣的机关枪。我摇头,想到自己的脸,我说我还是不去了。他们点点头,好像很遗憾,他们说:“兄弟,这你就不明智了。”他们告诉我,这是奉海最有名的一种交友活动,在开学的第一天夜晚,男男女女会一起游览学校,沿着海马路一直走,走到夜晚奉海荒无人烟的野海去。我说:“能走到哪里去,看化工厂啊?”他们说:“有女孩的话,看化工厂也好啊。”
到了夜晚,四下阒静无人,我一个人占据了靠窗的位子,从爬满霉菌的窗口向外看。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通往校门的路上那一排瘦弱的红李,在树影间,几百人浩浩荡荡地走过去,虽然走得很慢,就像一群组织有序的游魂,不过他们的笑声传得很远,且富有穿透力。所有人排成四列纵队,由两个人带着手电筒在前方带路,后面每个人手上会戴一个蓝色的夜光手环,它们形成一种上下节律波动的光芒,在空中变成游动的一条,缓缓消失不见。我就像坐了一个世纪那样久。
“一条蓝色环节的海蛇,”秦禾说,“你当时看到的是不是这样?”
我说:“对。”
秦禾说:“我当时就在你对面宿舍的上一层。”
我说:“二〇二?”
她说:“不,对面的是二一六,你看到的也是我看到的。”
我想了一下,确实,毕竟我的窗台朝北,女寝在我们对面,那她的房间朝南,晾衣服或许很不错。我第一次知道她就是在那一天,当时我对面的楼上的确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很浑厚,一点不像个女生,但语调又很阴柔,实在不像个男人,那个声音喊:“我×,那边是什么鬼东西啊?”直到开学第二周的物理课上,我从后门溜进弥漫着昏沉氛围的教室,一屁股坐到最后一排的时候,那个我听过一遍就终生难忘的声音响起来:“我×,你坐归坐,不要踩到我的脚啊。”
秦禾和她的声音给我留下的印象完全不一样。她长得不高,但五官很美,眼睛圆,眼尾却很长,嘴巴小小的,长发乌黑,只有脑袋不算太完美。这里指的不是她的智力,而是说从侧面看起来她的脑袋太圆,额头又太高。不过按我父亲的说法,这样的面相太好了,额头高,傻人有傻福。秦禾看上去相当聪明,可我转念一想,如果她真的特别聪明,现在也不会和一群高考成绩在全市五千名靠后的人坐在一起。我往她前后左右都看了看,确认真的不是其他人在说话。她说:“看什么看?”我急中生智连忙说:“看看美女。”她的表情顿时和蔼了起来,女人似乎很容易因为一句话就对人顿生好感。其实在我看来大家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没什么区别,真正的美人也绝对不会出生在鲤塘这种地方,不然从她嘴里说出“叽叽咕咕”鸭子叫般的本地话,一定会令她的形象大打折扣。那时候我戴一个白色的棉制口罩,黑眼圈很深,秦禾的江西室友有一次用一种很惋惜的语气,对着另一个人说,天啊,好像有人得了绝症还来上学,大家都很不容易啊。
在红疹快好的时候,我终于可以把口罩拿下来,秦禾没事就拉着我满校园乱转,为的是找到一个能买到“北冰洋”的地方。她说,判断一个地方是不是荒郊野岭的办法,就是看看这里有没有“北冰洋”。奉海最不值钱的就是地皮,我们的校园很大,随处可见被人踢歪了的自动贩卖机。她蹲下来,发现按键全部损坏,里面的饮料是清一色的矿泉水。于是盛怒之下,她也往贩卖机下部的凹槽狠狠踢了一脚。自动贩卖机上倒映出我们的影子,我看到我比她高上一个头,身板很瘦,手指长,有常年驼背的习惯,我站直,把手插进口袋里,为了能让自己显得有精神一点。
我父亲认为母亲改嫁是因为我俩都是没用的人,当时父亲热爱斗蛐蛐,还有在巷口和人下四国军棋,我和他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当我母亲告诉我们,别人的孩子考上了市里的中学,一家人就要搬到市中心去的时候,我还在家里拿晾衣杆练剑,或者研究怎么折扑克牌才可以让它飞得更远。父亲说:“别人有本事,你去找别人吧。”他没想到母亲后来果然离开,走的时候她拖了一个很时髦的红色行李箱,我总是想着当她走完家门口到巷口的这段路,箱子的滚轮上一定沾满了狗屎和泥巴。母亲走了之后,我父亲将我从屋顶带下来,站在我们家门口广阔的泖河前,教我将石子用力地握在手里,再狠狠掷出去。他向我吼:“用力,还要有技巧。”他示范,将石子抛到水上,它就像电视里那样,从水面上一跳一跳地飞过去。但我总会笔直地将石子往水里扔,于是我父亲认为我无法通过后天再塑成为一个有男子气概的勇士。那时候在泖河的对岸,依然是成片的浅棕色外墙的自建房,泖河的水呈现一种很浓稠的绿,水葫芦从水里爬到岸上。我蹲下去,可以看到地里鲜嫩的水葫芦根,已经和泥土纠缠在一起,泖河上空的风很大,所以我觉得这种风也是绿色的。那种风就像在打磨我,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褪去原本像母亲的长相。父亲看了很满意,他端详着我,说:“鼻梁高,眉毛深,虽然眼睛不大,但这是我们鲤塘人的长相啊。”不过秦禾评价我的脸时,并没有对我的五官给予任何正面评价。“我家那边也有个和你一样高、手指和你一样长的人,一开始大家都以为他是甲亢,后来发现是马凡氏综合征。”她说,“你去了解一下吧。”
秦禾和我走得很近,不过从来没有人怀疑我们是情侣,我想主要是有两个原因:
第一,秦禾是个美丽却可怕的悍妇,必然没法看上一个看起来非常普通的男孩。
第二,既然她都已经是个悍妇,那谁还敢关心她的感情生活?
但秦禾在我看来也有柔情似水的时刻,比如求我骑车把刚刚睡醒的她带到实验楼去的时候。那时候我们的通识课程里要求我们掌握各种仪器的操作规范,我和秦禾虽然不在一个班,但由于是同一个专业,还是被分到了同一个实验组。她第一天就将石棉网烧焦了,沸腾的液体就像怪物的舌头舔到她手上,她开始号啕大哭。实验室只有一个老师,似乎对这种场景司空见惯,她指指南边,说:“走吧,来人把这个人运走吧。”秦禾这时候成了实验室里最受欢迎的人,谁都想争着要这个天然的逃课机会。但接下来老师拿出赔偿单,开始小声地念:“玻璃棒,五元,小玻璃烧杯,五元,量杯,十元……”人群又瞬间作鸟兽散。我将她驮到医务室去,就像一匹尽心尽力的老马。她见到自己的手擦完碘酒后一片蜡黄,要求医生用绷带将它绑起来。接受了自己挂彩的事情之后,她站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说:“喂,快给我一根烟。”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利群”递给她,她白了我一眼,说:“这年头谁还抽利群啊,时代变啦。”
抽完烟之后她开始伤感起来,眼睛中间的光点仿佛消失了,出现了一种非常空洞的感觉。我们两个把实验服垫在学校的草地上,前天刚下过雨,直接坐有点湿漉漉的,屁股上就会多两个椭圆形。
她说:“这里和我想象的太不一样了。”秦禾原本是要当记者的,但没考上,她爸就想让她去管猪肉,还跟她说你的声音那么难听,观众不会想要听你播报的啦。
我说:“怎么管猪肉,你爸爸是屠夫吗?”
她说:“是加工猪肉的,做好之后卖到火锅店里去。”
我说:“我知道,你爸是管理这个流水线的。”
她说:“不,我爸是厂长。”
我问:“这个厂多大啊?”
她说:“也就几千个人吧。”
我从草地上站起来,说:“那你还到这里来上学,我是你我就出国去看看花花的世界,是不是有这么首歌?”
她说:“那样我就更寂寞了。”
我说:“那你当时怎么不去夜游?你错过了结识这个学校少数高质量人类的机会。”
她说:“当时失恋了。我开学第一天用摇一摇加了一个人,他的头像特别帅,就像周杰伦,我从小就喜欢周杰伦。他看了我照片,想和我打个电话。我高兴地同意了,于是兴奋地打给他,把声音压得很细很小。结果对方还是吓了一大跳,用南京话骂了我,你知道他骂人多难听吗?他说,‘居然是个人妖,又被骗了。’”
我对秦禾说:“没事的,恋爱总是容易失败的,我过去也短暂爱过一个女生。”
秦禾立马来了兴趣:“是谁?”
我说:“是我高中时候的笔友,她住在江山,我那时候一封一封地从鲤塘给她写信。”
我原本以为秦禾会很嫌弃,甚至都想象好她嘲笑我说:“这个时代怎么还会有人写信呐,你活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吗?”
但她的眼神很亮,有一种月亮般的感觉。她说:“真是浪漫啊,从来没有人给我写过信。”
我说:“后来的某一天开始,她的信再也没来过。其实我连她的声音也没有听过,因为鲤塘实在太偏僻。你没法想象吧,我家在巷口的一条河边,水泥的墙,木制的门,路灯下的蜘蛛网上,蜘蛛有拳头那么大。可能因为换了邮递员,让她的信从此迷失在这里。”
我看向秦禾,她此刻一点悍妇的感觉也没有了,这一刻她非常美,头发就像海草一样飘散。
她说:“好遗憾。”
我说:“算啦,世界上人有这么多。”
她看向我,说:“突然觉得,你好像还挺不错的。”
我说:“别这样,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实际上我有点想多听几句这样的话,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对我说。但她立刻将这种气氛掐灭在这里,她说:“但我不会爱上你,虽然你好像有很多故事,不过怎么说呢,我还是喜欢那种有强大气场的男人,你懂吧,就像卡卡西。”
我也并不感到失望,因为我已经长大了,知道这世界上男人和女人之间,感情是可以有很多种的,我觉得就这样和她待在一起也不错,毕竟她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
我说:“好啊,那我们就去找卡卡西吧,我们才十八岁,现在一点都不晚啊,大学才开始第一个月。”
于是在那之后的一周,我和秦禾开始拾掇起自己来,以便哪天我们真的遇到自己的卡卡西的时候,不至于过分邋遢而把对方吓跑。有一天我见到秦禾,她向我炫耀,自己把头发漂成了一种非常漂亮的颜色,实际上不过是和这个学校里的大部分人一样,在寝室里用一种自己买来的劣质染膏将头发搞成了藏青色。在阳光下,那颜色像极了我父亲以前买鱼的时候用的一种塑料袋,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她的嘴角立刻垂了下来。她或许并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表情会让她的美貌瞬间消散,她回我一句:“晦气。”此后我特别爱模仿她的口头禅,遇到倒霉的事情时不再说“我×”,改用一种恶鬼般的口吻说:“晦气。”
我们在食堂门口收到各种社团发给我们的传单,比如山地车爱好者协会、奉海马拉松协会、奉海龙舟协会、特色民族腰鼓团……但我们都不感兴趣,甚至有一个名字叫“海滨男孩”的组织找上我,那群男孩通常在校门口游荡,有时候会骑自行车将长相好看的新生带走。我指指秦禾,领头的男孩用一种妖娆的语气说:“没关系,她可以来当我们的经理。”秦禾问:“经理是做类似于什么样的工作呢?”男孩说:“就比如你可以给我们拿衣服呀,男人婆。”事后秦禾气得给了我三记重捶。后来有一天,她自己骑着自行车来找我,实验课上要穿的白大褂就像鱼尾在她身后飞扬。她对我说:“走吧,我已经和老大谈好了,我们去加入‘海蛇之家’吧。”
- 2 -
我后来才知道,秦禾说的老大就是代杰。我说“海蛇之家”这个名字让我想起我们当时那个比喻。她说:“还真得感谢你那个比喻,让你有了一个找到朋友的机会。”
秦禾和我说起当天早上发生的事。她加入了一个“互助群”,简单来说就是花钱抄作业群。她用一只微笑企鹅当头像,给自己起的昵称叫“三禾”。我问她为什么起一个听上去像酱菜的名字。她说她在南通的时候,一个叔叔厂里生产的酱瓜,品牌名字就叫三禾,于是她当时灵光一闪就把这个名字填上去了。所以在之后代杰等人认识她的时候,都叫她“三禾”,而只有我一人叫她“秦禾”,这仿佛成了我的一种特权。
秦禾说那天早上,她在那个互助群里搞到了一份字迹清秀、数据简单、好更改好复制的作业。点进那个人的资料,介绍里写着:“招募朋友,海澜之家。”对方的头像是一只卡通小猫,鼻子下面挂着一颗水滴状的卡通鼻涕。
她问他:“你们是给海滨男孩拿衣服的吗?”
对方打字很慢,说:“什么海滨男孩,我们就是我们。”
秦禾继续说:“你是真的觉得这个介绍可以找到朋友吗?”
对方说:“为什么不呢,证明我们是一群又亲切又平易近人以及实惠的人,就像今天,这份作业我只收你二十八,市场价应该要收你三十。”
秦禾说:“你们还有小团体啊,你们每个人都属于海澜之家吗?”
他说:“是的,当然名字并不重要,这只是一个形式,如果你想叫阳光之家,那也可以,因为我们都是很随和的人。”
说罢,对方给她发来一个跳动的爱心。
我说:“所以你就这样把我的比喻送给了他?”
她说:“是啊。”
我说:“你不知道这是可以收费的吗?”
她说:“你的格局太小,难怪你交不到朋友,因为这个名字,他说可以邀请我们去他们的根据地吃一顿饭。我们有地可去,不再是两个孤儿啦,这还不划算吗?”
代杰告诉秦禾,每一个加入他们的人,都要先和他吃一顿饭,然后再由代杰带我们进入他们的根据地。
我说:“什么年代了还搞祭祀这一套,不会要戴面具,进去之后发现里面的人全部脱得精光吧?”
秦禾说:“你的思想能不能正常一点?”
我说:“《大开眼戒》里就是这样演的,你没有看过吗?”
她说:“我不爱看外国电影,因为里面的吻戏都在互相甩舌头,很恶心。”
我问:“那你爱看什么呢?”
她说:“可能是《初恋这件小事》吧。”
我说:“可是那也是外国电影啊。”
她说:“你连手机都没有,怎么看那么多电影?”
我说:“镇上有一家碟片店,老板那里有一个小房间,有一台很老的碟片放映机,不过非常先进呐,还可以快进和暂停,他的儿子是我的朋友,我每个月都会到他家里去看碟。”
她说:“那他现在在哪儿呢?”
我说:“噢,他考到北京去了。”
我们俩都没说话,我们觉得那是个很遥远且梦幻的地方,奉海连那里的一个喷水池都比不上。代杰让我们在两栋教学楼中间的小路等他,我和秦禾坐在石子路边,脚边是一种非常规整的小草,就像一个个锅盖头,团成一簇簇的。
我说:“你又没有见过他,一会儿怎么找到他呢?”
秦禾非常自信:“因为我们是他的有缘人啊。”
不难看出今天是秦禾有史以来最精致的一天,她戴了一对十字形的耳环,这个打扮让我直接感觉她的审美倒退了十年。下课铃响的时候,所有人都像逃一样从教室里跑出来。一个人随着人流走出来,他手里提着一个塑料笼子,头发很乱,身材很高,明明没有肌肉却看上去非常壮。他的嘴边有一颗小小的痣,长得有点像某部电视剧里的卧底。秦禾就在这时候笑出声来,他一眼就认出了秦禾,于是他走到她的面前,将手里的笼子递给她,说:“帮我拿一下。”秦禾伸出手,就像在接一道圣旨,笼子里有一只茶色的兔子在看着她。秦禾说:“你居然带着这个上课?”代杰说:“留在寝室,阿姨进来它就没命了。”秦禾没有养过兔子,把脸凑得太近,差点被兔子排泄物的味道熏到呕吐。我说:“大小姐,你不知道兔子有多臭吗?”秦禾却因为这一下,露出了难得的羞涩表情,可能是觉得在陌生人面前丢了脸,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后来我们跟在代杰身后走的时候她对我说:“喂,你不觉得他真的很像卡卡西吗?”
代杰对我说:“三禾我已经认识了,那你就是替我社想了新名字的高人吧?”
我说:“那就是我随口讲的而已。”
他说:“信手拈来,更高了。”
我说:“你们这算社团吗?”
代杰抬起头想了想,说:“如果按登记在册的来算,我们并不是学校的正规社团,但是我们肯定比其他社团更能让你有开心的感觉。”
我说:“为什么?”
代杰说:“因为我们没有固定的活动和任务,非常自由,怎么说来着,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
我说:“明白,那我们加入之后,平时要干什么呢?”
代杰说:“你见过海蛇没有?”
我说:“我只见过夜游那天他们手上的手环而已。”
代杰说:“海蛇喜欢待在沙底或者珊瑚礁里,不习惯深海,却也并不喜欢阳光,因此它们总是短暂地露出头在水面呼吸一口气,然后又潜下去,不过它们性格都相当温顺。虽说是机缘巧合之下得到这个名字,但我倒是觉得很符合,所以你是我们的有缘人啊。”
我问:“那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他说:“就是别人做的,我们都不做,昼伏夜行。”
秦禾说:“那别人买作业要付钱,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是不是可以免费?”
代杰说:“不,那你应该自己做才对。”
我们穿过一条石子路,秋天天黑得很慢,我们向前走的时候,兔子的味道已经飘散,吹来的是右侧竹子上潮湿的雨露味。代杰一个人走在前面,我跟在他的后面。因为怕摔倒,秦禾跟在我后面,一只手揪住我的衣服下摆。我们三人排在一起就像三格手机信号。代杰将我们带到自行车棚前,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己的自行车,而且他也说不上来自己的自行车究竟是什么样的,我甚至怀疑他根本就没有自行车。
秦禾这时候开口:“我们不是去吃饭吗?”
他说:“是的,我们有一个规定,就是每一个新来的人,都要替我们去买饭。”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上当了。秦禾指着我开口说:“那就让他去买好啦,我坐你的自行车和你一起等着。”代杰认为这个主意不错,于是他蹲下来,找到一辆破旧的单车,拿过装兔子的笼子,在木屑底下掏了掏,摸出一根回形针一样的特制的金属丝。他只用了三十秒就打开了锁,什么也没有解释。我们谁也没有开口,我转头找到了我自己的自行车,朝西边骑去,就像一只在空中游动的动物。天边呈现一种紫色,一种庞大的怅然和安慰同时包裹着我,我想要呼喊,但这里的风实在太大,我连嘴都没有办法张开。
按他们的吩咐,我骑车到学校外的黑街上打包了八份炒河粉和二百五十块钱的炸串、冷面、炒饼、麻辣拌等,代杰还强调他的那份一定要在麻辣拌里加两勺白砂糖。老板娘也许是看我居然一个人能在奉海买到二百块钱以上的小吃,所以对我相当客气。我看着挂在电风扇上旋转的塑料袋,突然想到下次回家劝说父亲在家门口的那条街上老老实实地摆一个这样的摊也不错,如果生意好,可以一路开到城市里去。父亲总吹嘘他有个叔叔的弟弟的大侄子,就在城乡交界地带开了一家四星级饭店。正想着,秦禾打来电话,她的声音就像观音吹向指尖的一口气,轻轻把快乐的或悲伤的幻想又吹走了。
我说:“你们的根据地在哪?”
她说:“你这里怎么风声这么大,还以为你在哭呢,我们在教学楼地下的车库等你。”
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暗红的教学楼就像凝固的血块,我绕到草丛后面,从一个还堆着几包袋装水泥粉的入口往里走,感觉自己正进入一个漆黑无比的洞穴,一个安全出口的绿色标志在我的反方向闪烁。九月并不冷,但这个地方让我觉得阴气很重。我想起我小时候有一次,父亲带着一只活鸡回家,准备现杀现做一道他的拿手菜,但这只鸡在我们上楼的时候,仿佛预感到死亡的危险一般,不断挣扎啄咬我的父亲,于是他一气之下就将它掐死了。当时我在楼道里闻到的那种味道,就是此刻这个地库的味道,一种空旷但野蛮的气息。我快步冲进地库,看到七八个人用手电筒照着我。
代杰也一边将手电筒指向我,一边说:“手里的是什么,赶紧放下,双手抱头,在墙角蹲好。”
我说:“你们在演什么?”
他说:“没看出来吗?”
我刚想说:“警察?”后面就有一个胖子接了一句:“扫黄大队啊。”秦禾走过来,把车库的灯打开,其实那只是一根只有一头发光的灯管,不过对于这个狭小的空间来说足够了。
秦禾说:“正式介绍一下,我的朋友郭维,典型的本地男孩。”
因为我的这个名字,我每次都尽量避免自我介绍。
果不其然,代杰说:“欢迎你,龟。”
后来他们都开始叫我龟龟,只有秦禾不这样叫,她还是贯彻她一贯的作风,管我叫“喂”,但她会在别人这样叫我的时候笑得缩成一个球。那天晚上,我们围坐在车库里,让食物的味道充满整个地下空间。
秦禾说:“是不是差一团篝火?”
代杰立马纠正:“别人才需要篝火,我们不用。”
有一个声音说:“虽然我带了打火机,但我们在这里生火的话,估计会集体一氧化碳中毒。”
昏暗且惨白的灯光下,每个人看上去都眼眶乌黑,颧骨高耸,面部满是阴影。我们这样坐着,看上去就像一群几天没吃饭的食人魔。透过模糊的视线,我努力让自己拥有一种高超的复原技术,能让我在今夜之后也认得出这群人的脸。头两个说话的分别是巢男和阿承。巢男说自己比我们大一届,北京人,原本想跟着室友在学生会里混。
他说:“你们知道吗,招募的时候,他们居然让我坐在一张桌子前做三道逻辑题。”
巢男问负责的女孩,又不是数学系,考这个有什么用?她说:“这你就不懂了啊,干学生会最重要的就是和其他人拼逻辑,拼智力,拼手段。”
巢男说:“我一听就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了,因为我从小做奥数题,没人能比过我。”
我们问他:“那你高考怎么考到奉海来了啊?”
他说因为他的语文英语都没有及格,数学分数再高也没有用。
我说:“这非常不公平,北大就这样错失了你这样一个天才。”
秦禾说:“虽然你在这里很屈才,但你还可以当个潮男。”
其实巢男打扮朴素,头型发型都很像一休,且酷爱穿灰色运动裤加格子衬衫,我认为这实在是潮流不起来。
巢男继续说:“我加入学生会的第一天,发现所有人都在拍学生会主席的马屁,竟然还有人祝他万寿无疆。”
代杰说:“这么弱智?”
巢男说:“不,弱智的是我。听他这么说我笑得喘不过气,问他,这位兄弟,你是主席的龟孙吗?结果他们二话不说就把我赶出去了。”
代杰说:“这个地方实在是烂透了啊。”
我们深有同感,不过在学生会的人眼里,我们才是学校的蛀虫,社交上的低能儿。
阿承是个长得很清秀的安徽人,头发很长,但他的嘴唇薄,眉毛散,我母亲以前热爱算命,说过这是一种薄情相。他不开口的话看上去十分文弱,但有时会突然爆出一句令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粗口。往后的日子里,我们带阿承出去吃饭,都希望他只吃不说,因为所有向他投来的暧昧目光,都会被他鼻音浓重的方言驱散。阿承说,因为他从小就长得过于阴柔,他爸一度想把他送去当国防生。他再三拒绝,他爸就拿着鸡毛掸子,抽他的脚底心,高考志愿给他填了黑龙江的大学。于是他故意放弃了高考数学试卷的最后两道大题,高高兴兴地在最后的时间里睡觉。
秦禾说:“北方多好啊,我做梦都想去北方。”
阿承说:“不行啊,那儿太冷了。”
接着代杰向我介绍了艺术设计系红人浩二,据他自己所说,他的理想是到日本去做动画。
他说:“你们不知道吗,只有动画片才可以拯救人生,我就是因为看了《明日之丈》才活到现在的啊。”
阿承说:“虽然我也很喜欢动画片,但你不知道去年就有一个人死在那里了吗,他们从白天画到第二天早上六点,每天只能吃比猫罐头还小的盒饭。”
浩二说:“只要能让我画《明日之丈》,就算只吃猫粮又有什么关系啊。”
不过浩二的英语很差,日语水平也相当于没有,我觉得等他酒醒之后,或许会说,《明日之丈》已经成为过去式了,成为卡卡西才是我毕生的追求。说到卡卡西,我不知道秦禾到底觉得代杰哪一点像卡卡西,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看上了代杰。秦禾坐得离我很近,却转向代杰,在他听我们说话的时候,悄悄看他的表情。不过代杰身上的确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只是我在那时候还形容不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气质。
代杰最后介绍的是两个女生,一个叫玉玲,一个叫小狗。玉玲长得非常胖,她本名姓曾,广东人,开口跟我们说话时,喜欢只称呼我们的名,略去我们的姓。我对玉玲说:“你声音很甜啊。”秦禾这时候有点不高兴了,觉得我戳到了她的痛处,她敏感地伸出手,在我的腰部狠狠拧了一下。玉玲听我这样说很开心,她说:“没想到你看上去这么老实,却那么善于发现美,我很欣赏你,维维,当然了,我也很喜欢杰杰。”
小狗并不高,长得也并不像小狗,留着我们叫游泳头的短发,让我想起以前的长跑冠军王军霞。她开始说话前,我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个人,因为她可以说完全没有长在我的审美上:眼睛小,声音也不够甜,远看就像一个小男孩,但嘴小小的,这一点倒是很可爱。小狗说她是从江山来的。秦禾立刻看了看我。
其他人发问:“江山在哪?”
我说:“应该是衢州吧。”
她点头说对。
秦禾藏不住话,突然说:“小狗不会是你的有缘人吧,你以前不是喜欢过一个江山的女孩吗?”
我说:“只是我的笔友,并没有见过面,而且她的署名是‘佳’,又不是拍电影,哪里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呢?”
小狗看上去并不高兴,有一种很忧郁的东西从她脸上飘过去,不过就一瞬间。当时我的确有一瞬间激动过,怀疑过,我问她:“小狗,难道你名字最后是个‘佳’字吗?”
她说:“不是,我名字最后一个字是文。”
我没有失望,反而松了一口气,说真的,打破人的幻想是一件残忍的事,就像把废人从一个好梦里叫醒。浩二带来了六种颜色的自喷漆,我们在车库的角落里,喷上颜色不同的扭来扭去的曲线。
最后,代杰说:“我们要不喷一个‘海蛇之家’的拼音缩写吧。”
秦禾说:“你不觉得四个英语字母很容易被人以为是网络俚语吗,比如‘YYDS’‘AWSL’什么的。”
阿承说:“要不喷个海蛇图案?”
小狗说:“你确定以我们的水平不会像一条虫吗?”
秦禾说:“那我们就像阳光之家一样,喷一个爱心吧,我要用黑色的,这样够酷吗?”
代杰说:“挺不错啊。”
喷的时候我和小狗站在一起,黑色的喷漆无区别地打到我们的鞋子上。巢男和浩二都有点醉了,我们把空的青岛啤酒瓶像保龄球瓶一样摆成一个正三角形。随后我们走出地库,抽起我派发的利群,觉得天空实在是遥远,烟飞得再远都够不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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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3年10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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