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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前，我带着学生思维与对工作的病态渴望进入游戏大厂实习，不明白leader问我那句 “有没有想好”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虽勤奋，但比起年度员工的形象还远远不够。离职后，我去中学当语文老师，却更加体会到了生活的矛盾，我们养成的锋芒最后却要用来对付自己，克服天真而学会委曲求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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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劳动教育（上）
……
工作的那段日子，因为每日久坐十几个小时，我的腰颈肩总是不舒服，每个周末要抽些时间去按摩。给我按摩的是一个看起来比我年轻的姐姐，会让我想到《老友记》里的菲比。她初中毕业后便四处闯荡，在内蒙古做过请不了假又领不到钱的推销员，在北京的餐馆做过三班倒的服务生。无法被简单概括的十年，让她每天愤世嫉俗，却又看起来洒脱自在。我很喜欢和她聊天，和她探讨为什么我们走在上海的路边总是莫名其妙被溅上一身脏水，人又是如何理直气壮地被外力驯化，且要求别人也以同样的方式被驯化。这位姐姐看起来皮包骨头、非常瘦弱，但有惊人的力道，每次按摩都快要把我整个儿拆散，然后再给我拼回去。她跟我讲起她是怎么离开北京的。那天下午她背着一个书包，扫了一辆共享单车，从工作的地方骑了三十公里，去首都机场买票。骑到一半，开始下暴雨，但她不以为意，仍然到达了机场。那晚雨下得很大，没有飞机能够起飞，于是她在机场坐了一夜，买了第二天一大早的机票，离开了北京。
我不确定这个故事有多少夸张、炫耀、虚构的成分，无论如何，它令我倍感鼓舞。它让我感受到弱者也能有一种敢于挣脱的生命力，在风雨中英勇地逃离楚门的世界，挺胸抬头地前往下一个地点。暮春时节，经历了一系列加班和约谈之后，我决定离职。在好莱坞电影的剧情结构中，故事结尾之前，会有一段情节，叫作“至暗时刻”。编剧安排这样一个时刻，往往是为了迎接大团圆结局的到来，让观众在大落大起中收获双倍的感慨和快乐。当时的我觉得，彼时差不多能称得上“至暗时刻”了。但其实和所谓“人间疾苦”一样，“至暗时刻”也很快被证伪。生活不像股票，没什么线条或者走势。生活更像一列绿皮火车，跌跌撞撞，缓慢前行，沿路留下乘客的排泄物。你只能在早就被规划好的那几条轨道中选一条，努力留下充满异味的痕迹。
离职前一天，leader把我叫到那间熟悉的会议室，问我：“有没有想好？”
虽然是同一句话，这次的信息却比上一次要复杂很多。上次的他只是问我有没有想好投入到行业、生活和社会的罗网中，而这次，问的却是有没有想好从一个罗网投入到另一个可能更狭窄逼仄的罗网中。我点点头。
晚上，leader请我吃饭，开了几瓶啤酒。他问我之后想要去哪里。我说，也许去当一个中学语文老师。
Leader告诉我，他妈妈就是一个高中语文老师，是当地的语文名师。他妈妈已经带了二十多年的高三毕业班，每天早上六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乐在其中，她找到了她人生的价值和意义。这时候，我燃起一股解构他人生活的冲动，问leader：“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他毫不犹豫地说，他想待在这里，把这款游戏的剧情故事讲完，再往后，到了需要退出行业的时候，如果没什么太大的牵绊，就回母校念博士。这可能是他最后一个游戏项目了，令人感动的是，他在这条工业化的游戏生产线中，产生了作者意识。Leader在学生时代研究宋朝思想史，受到了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的影响。他反过来问我：“‘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南宋理学有一个知名问题：你觉得在这一则《论语》中，颜回所乐究竟为何事？”
我们把酒喝完，第一次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我回到租处收拾东西，他回去继续加班。把东西打包好后，我在半夜十二点叫了一辆货车。装车后，货车司机发现自己很难在不剐蹭到停驻的众多豪车的前提下，把车沿小区狭窄的道路开出去。我下车给他指挥，货车一点一点挪了出去，他一个劲地向我道谢，然后又道歉。看着高架两旁仍亮着灯火的写字楼向身后飞驰，我从一种卑微的生活里，重返到另一种卑微的现实中。
虽然工作没有了，但我腰颈肩的毛病还忠诚地跟随着我。我又一次去那家按摩店按摩，发现那个姐姐已经不在了。接替她的技师对我说，她回山西老家带孩子去了。你不知道吧，她从来不和客人讲，自己在家乡有一个老公，还有一个两岁的儿子。这位技师接着说，干我们这行，和客人聊天是有很多套路的，我们要跟客人聊他们想听的东西，也要知道自己不好去聊什么……
几天后，我来到上海的一所公立初中实习，被安排去辅导一个“好班”和一个“差班”。我批改的第一次作文题叫作《和你在一起》，“差班”里，有位“差生”同学写了一个关于游戏的故事。大意是父母工作繁忙，他一直以来和爷爷的感情最好，闲暇时会一起玩游戏机。在爷爷去世后，他整理爷爷的遗物，发现爷爷的游戏记录仍保存在游戏机里。于是，他不假思索地读取了那条游戏记录，却也因此覆盖掉了爷爷留下的这一痕迹——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忽然意识到自己获得又失去了什么。
按照学校为我分配的“师傅”的指示，这篇作文被要求批改成跑题作文，我还需要向学生指出，作文中关于打游戏的篇幅可能涉及到“负能量”，是不适宜去描绘的。课后我找到这位同学面谈，早熟的他大约知道自己写得不比别人差，询问我的语气中疑惑多于委屈：难道作文需要的是胡编乱造而不是真情实感？为什么跑题的人会是我呢？
像几个月前我的leader指点我一样，我跟他老生常谈什么是“带着镣铐跳舞”，怎样看待作文这道无关艺术、只要答出要点就能得分的题目。这些所谓的教学技巧其实很容易上手，很快，我便能按照某种“名校初中的高标准”，不再客气地在同学们的作业和作文本上朱批“跑题”或者“重写”，不再客气地请同学抄写之前有些敷衍的作业。“师傅”也对我越发认可，赞许我已经完成了锻炼和成长。
一个月后，我又去往一所高中实习。尽管“国学热”早已降温，但在中学语文的课堂上，孔孟老庄仍占据了半壁江山。带教我的老师照例在讲《论语》，讲“知者不惑”，讲“君子不器”，讲恣意伸展自己的“大写的人”，讲得比我当年听到的版本还要动人。在导入课堂顺便积累作文素材的时间里，老师还分享了一个“梭罗的故事”：梭罗从哈佛大学毕业后，曾在康科德中央中学短暂任教，因拒绝体罚学生而毅然辞职，之后，梭罗又为了回应不合理的规则而充满行为艺术气息地入狱一夜，正是这些经历成就了他大写的人格。置身其中，同学们仿佛听得愉快又明白。重新坐到教室最后一排的我本应该不明白，为什么学校要用近二十年的时间，去教育学生成为一个“大写的人”，却在招聘教师的时候、在教学授课的过程中，根本容不下“大写的人”的存在；我本应该不明白，不止是学校……
我们明明经历过那么多战斗：克服地心引力而学会站立，克服动物性而学会说话……我们不停地克服，又不停地学会，最后我们的锋芒却要用来对付自己，克服天真而学会委曲求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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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1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 责任编辑 / 杨鹏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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