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我”不相信竞赛,但相信偏好及偏好的意味;“我”也不相信集体,但相信人群里散发出的信号。遇到同路人时,似乎所有人都感应到了某种微妙的归属感。
作者 陈秋韵
时隔五年之后,我又来到台北。从前在台交换时走过数次的罗斯福路,台大周边的街巷,这次的行程里也匆匆再经过。在我的记忆中台北一直都与文学启蒙有关:当时走遍大大小小的二手书店,最终在海峡这头寄去两箱关于文学的想象。彼时去写明信片的蔡明亮咖啡馆,据悉现在已经闭店,而那时的我绝没有想到会参加这样一场关于文学的聚会。
为了验证这些夏天夜晚将会是真实存在的,抵达当晚我在诚品买了一本夏宇的《腹语术》,这本书五年前已经买到二手,因为很喜欢夏宇,当时的男友还为我抄写了她的另一本《备忘录》(为此我终生都会感激他)。如果说五年前来此地游玩是一种诸如对于文学的印证和朝圣,那么五年后来参加这次聚会就是被泄密的心愿终于灵验。
潜意识里我试图把它当成一场平常的出行(带着成年人惯有的降低期待故作淡定),尽管鬼知道我多么努力弄签证,心说一定要成行,比起去探访那些曾相识的地点,更想要见到一些想象中的朋友。(没错我并不知道他们是谁来自哪里是什么星座甚至也不知道他们会是敌人还是朋友。)事实上,在这之前我没有参加过任何关于文学的聚会,也几乎不认识任何与文学有关的人(是的就连与我亲爱的编辑们的交情也都只存在于赛博空间)——然而是否存在真正的“文学聚会”,也实在令人怀疑,如果存在,它们是否仅存在于十九世纪的巴黎沙龙美国南部,二十世纪的纽约东村上海厅堂,抑或是对岸的台北客厅?
接下来我知道了,跟想象中一样,这样的聚会也发生在2019年的台北酒馆,也发生在末班车已过的大街(当然还发生在实体书店和图书馆讲堂),果(竟)然也会有各自介绍文学梦想启蒙的环节。和其他任何聚会一样,这里有好胜的人,世故的人,幼稚的人,害羞的人。跟想象中一样,这样的聚会也充满了彻夜不眠的尽情喷薄,谈话喝酒走路表白说脏话讲道理,假若说我的想象力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抵达,那就是我没想到这份浓缩的快乐分享起来可以不分年龄——你的发言可以与人生阅历无关,只与意识感知有关,很多人在这里都变成了急不可耐的叙述者,在素昧平生的彼此面前,他们不吝于和盘托出自己的大脑和不可思议的心,这六天可以让人害一场大脑与心的热病,让人纯粹年轻。
从前我羡慕塞林格一生只关心年轻人的世界只爱年轻人(某种文学性意义上的“年轻”),而我似乎从未在别处见过那样的人(那种文学意义上的年轻人)。在这里我好像发现了一些:他们有的比我年长十岁,只需要饮酒不需要睡觉可以随时即兴一席极具煽动性的演讲;有的还需要去机场看飞机然后当众传授其中的快乐秘诀;有的比我年长二十岁沉迷于怀念并乐此不疲当众模仿冰刀锉冰的chuachua声;有的比我小十岁,有的我看不出来年纪。小我十岁的年轻人儿在真心话大冒险时候说到“最浪漫的事情”与爱情丝毫无关,只是一群人(哦,当然也是年轻人)在大街上闲荡——这无疑也是我十年前倍觉浪漫的小事(是的我为这出奇平淡的巧合感动),看不出来年纪的人我其实并不确定他年轻,毕竟他的人生履历除了写作只有种地(二十一世纪还在地球上种地的年轻人塞林格会爱吗?当然会),直到种地人(寡言了好几天后,对着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在真心话大冒险上说出了自己的最大秘密,后来我们一致认为那个时刻的他被某种神性的圣光笼罩,而所有惯于偷窃这类灵晕时刻的混蛋作者们齐聚一堂,纷纷被这神圣时刻击倒,沉默。
这文学的聚会当然不会友善,我不相信每个人都喜爱他人及其作品,有些人甚至刻薄得可爱(跟我想象中的文人一样),台北的朋友会委婉地说“这篇我其实稍稍没有太感应到”,而上海的朋友则看起来宿醉未醒,表示“坦白说我不喜欢这篇文章”(该朋友为自己的坦率很是自豪)。这也是我人生第一次听到别人当众提到自己的作品,在此之前我都是用类似分享裸照的心情在分享自己的文章。(更羞愧一些吧,毕竟身体受之于父母而狗屁文章出自我手。)好比被问到“那你都在写作什么类型”,我通常不知道怎么作答。(后来学会了回答“严肃文学”,像是要借这“严肃”二字解构掉我内心真正的严肃。)于是在这七天中我得到了某种豁免——在这里人们通过文学的天线对接上信号,然后直接脱下言语的外衣对话,每个人都可以直接指涉作品(你知道谁写的那篇×××),可以直接交谈作品(你写的那篇×××),甚至原来真的有人可以通过匿名的文字分辨出陌生人的气息,不需要其他多余的回旋。有可爱的研究文学理论的筱涵会像真正的评论家一样在讨论结束后给我讲解技法,同样可爱的云端男孩信宏在盲评会上被身为队友的我痛批误伤后,仍宽宏大量地用刚学会的俚语给我写“永远是你的自来水”(非常不文学地)。最大的爱之伤害则来自我偶像的批评(过于伤痛此处不表)。
有一些会记住的神秘时刻:巨鹿路的爱神花园真正值得保护的历史建筑,终于有机会跟老大见面一起吃苍蝇馆子,小桂老师是天生的演说家和深藏不露的情种(也许还是在座诸位当中真正的塞林格——当我说塞林格的时候也可能是在说霍尔顿),雨荃跟我成年后最好的朋友好多地方太相似以至于我感受不到她年轻了七岁,隶亚看的星盘真的很准(也许因此我们之后的聊天都像作弊般通畅,无论文学电影还是其他),而种地缄默人看星盘比隶亚还要准,那天他头顶整日有光。偶像给我说了一个她写作《基本美》的美好灵感时刻(但是我不会告诉你们)。这些天里,我们讲了很多话,也还有好多人好多话没来得及讲,我从前笃信文如其人,这次过后要三思。以及我们在凌晨的大街上走路扭扭蛋扭扭蛋走路。
今年夏天跟朋友喝酒的时候聊到我们都没有squad(小团伙),并说不上来这是骄傲还是沮丧的事情,但无疑令人有点感伤。就此讨论了很久,感伤的话题讨论很久会愈发感伤。那究竟是为什么没有squad呢?什么时候发生的呢?我忘记了这是生活给我的成年礼还是成年之前它就已经发生。为此我有一点感激台北行:在那些还没醒透的早晨,一帮人围在一起讨论(攻讦)彼此的文章,在还没喝够的夜晚,就着白天的余兴讲述自己微不足道的文学见解,占卜看星盘紫微斗数瞎扯彼此的浅显人生,某些不胜酒力的朋友在众人微醺他独睡醒后居然要独饮空杯,如此种种,我感受到了近乎虚幻的、意外的squad时刻。
我不相信竞赛,但相信偏好(及偏好所带来的愚蠢情绪化效应),我也不相信集体,但相信人群里散发出的信号:他们互相寻找互相理解互相抒情互相厌恶互相需要。在我迷恋卡尔维诺之前我定然会先迷恋乌力波小组(作为一个概念的),同样,不管拉斯·冯·提尔拍过什么莫名其妙稚拙的东西我都永远羡慕他,因为他有一帮子一起拍摄做作形式影片的同路人,还有我的挚爱波拉尼奥,纵使颠沛流离他也是绝顶幸福的人,因为他有他的“现实以下主义”团伙,这样的艺术界团伙数不胜数(当然你分不出来也不必区分他们的结盟到底是因为互相喜爱还是利益所驱),我无意把自己这一次短促的出游与所谓的星星们平列,但好些时刻我都感应到了某种类似的微妙的归属感,那些时刻里我感到自己就是一无所成的卡尔维诺、拉斯·冯·提尔、波拉尼奥(文学是长期有效的迷幻药),我感到自己就是塞林格,对“年轻人们”的困顿和快乐产生了近乎病态的怜惜和刻奇的感动。是这样的,我看到了好些西摩也看到了霍尔顿。没错,你或许也看出来了,我在顾左右而言他,关于那些个夜晚我只能告诉你一些半梦半醒间的感知碎片,因为关于这场聚会,我决定闭口不谈。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1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萌芽》2021年4月刊
点击购买⬆️
《萌芽》2021年全年刊物
点击购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