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我”害怕有一天自己会不再读书，也不写了，那现在交到的朋友，会不会因为觉得受到了欺骗而一一消失呢？后来“我”决定不再为此担心，因为被一个崇高的梦想欺骗，并不是坏事呀。
作者 汪月婷
九月的深夜我和一群人在台北街头，时常听见马达的响声，一个人驾机车远远地驶过来，又立刻消失在视线中，我们便继续走，深夜的马路空荡荡的，路灯一照显得金碧辉煌。我对他们的背影很痴迷，想知道他们头盔下面是怎样的脸，在这样深的夜晚又要去哪里，是不是有一些机车爱好者协会之类的民间组织，成员们就飙车是一件有益的活动达成了共识，于是每天相约从不同的地点出发，当在某条路上擦肩而过的时候，可以敏锐地凭借某种微小特征认出彼此。还是说他们只是社会关系简单的都市人，被种种疲惫击败过，晚上不愿回到自己潮热的南方屋子里，因此能够怀着不可思议的天真热爱这一刻，在因为夜晚而显得宽阔的马路上飞驰，越过无数沉睡的窗户。城市是森严的，孤独的旅途中得不到一声喝彩，但是有风，风总还使人感到很自由。
之后路过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两个车手在门前的空地上洗车，我冲到扭蛋机前面扭一些肥肥的软体生物，不小心踢翻了他们洗车的小水桶，他们并没有为此发怒，后来听出我们是大陆游客，好心地告诉我们台北什么地方扭蛋机最多。他们是非常和气而且认真的青年，把自己的车擦得闪闪发光。
我中学的时候也想有一辆摩托车，最后当然没有得到。
在我们的城市，因为种种原因，即使你是一个不幸的失眠者，想成功地成为一个夜间飙车的人，总归很不容易，因此屡次目击这种人类生存的姿态，还是非常能鼓舞人的。
我老老实实地学了二十年做人，如果此生注定只能扭扭捏捏、不情不愿地做成人社会的奴隶，那我对于夜晚和危机的隐秘嗜好，究竟要怎样得到满足？我现实中仅有的几个朋友和我一样，实际上都是世界上所有恰到好处的无聊之人中的一个，除了深夜飙车以外，我们当中谁也没破坏过公序良俗，没喝醉后发酒疯，没夜不归宿，甚至没打过一个酒窝钉眉钉或者其他什么钉。2019年元旦前夜，我和一个北京的朋友出来跨年，但是最终还是觉得无处可去，吃完了好吃的小烤肉就各自回学校了……我很爱我的朋友们，但像平淡生活有时令人相当寂寞一样，我常常感到不满足。台北总有地方可去，一到晚上，就知道到了出去玩的时候，直到后半夜再走几公里回酒店，路过一座夜晚的小公园，路过一面画着河马和长颈鹿的墙，路过房产中介和头盔专卖店，路过一个正打算去风俗店的人……这让我感觉很好，简直是我梦想中的旅程。
还有另外一些事也很好。第一天听完讲座，我的朋友说她哭了，我说我也哭了。之后大家每天晚上坐在一起聊天，我在那些时候竟然空前地感到幽深梦想的交织与心灵的团结，才知道我确实在正常人中装疯卖傻太久了，到后来简直忘了自己本来的面目。一个我们这里的青年，在普通的家庭长大了，学会一门技艺，并被期待着拥有健康的美德，那么他只要对美有一点点叶公好龙的爱慕之情，便不可能不明白我此时所说的是怎样的艰难险阻。我是常常被打动的，但很难像分享一碗米饭一样，与人分享这份宴席。最终什么令我成为了寡言的人呢？在许多领悟到生命何等庄重的时刻，如果我是人群中唯一落泪的那个，将会让人感到多么挫败和懊丧啊。
关于文学我能够谈论的则很少。我来到这里，是沐猴而冠。我从没有任何时刻自大到觉得自己真正明白了文学，值得让人付出时间与我做出交流的尝试。去年十二月我也到上海参加过一次文学营活动，那是惨淡的十九岁，我快一年没有写过任何东西，一直失眠，精神状况很差，白天听人们讲了许多话，到了晚上突然感到非常难过，就依然去外面走，上海即使是十二月，晚上也是温和的，街上很多人牵着小狗路过我。看到静安寺的时候我突然想到，难道我此生都不能像他们一样，工工整整地说出一句漂亮话了吗？之后我和这个问题凶狠地互相折磨，终于能够做出一些改变。尽管付出的代价是我将不可避免地为自己辩护，这令人感到卑鄙。在台北依旧是读作品集、听人谈文学，心里还是感到不安。这种感觉就像地震前，家禽会毫无缘由地四处乱跑。我竟然像动物一样听得见无声的先兆。
我想我的生命是孱弱的，纵然我有时候有心去照顾它，遭遇冲击仍然不可避免。但凡我不那么蠢，或者有普通人哪怕十分之一的坚强，也许也能把这一切当成普通的交流活动或者出游来喜爱，可是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所见之人的性格和踪迹多强烈啊，在夜里看到眼睛亮亮的豹子狩猎，后来这些猛兽就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像一个不清不楚的倒影，照着我走路，梦也就成了动物园或者荒野。我知道我来一次台北，同样会令一些变化发生，它有可能对我的精神是有益的，也有可能使一切坏起来。回家头一周我相当沮丧，不知道怎么和身边的人说话，之后就开始生病，白天打盹，晚上咳嗽。就在这些糊涂的时刻又慢慢想到一些在台北的时候所听过的话，心里隐隐约约地觉得，很多我去年觉得神圣的东西，就算有一天学会了如何去说，可能也并不比不能说要快乐。或许我今后不读书也不写了，那此时交到的朋友，可能就都觉得受到欺骗，善解人意地一一消失，想到这里就不可避免地忧愁起来。
但是欺骗归根到底也不是坏事呀，谁在世上不受一个崇高梦想欺骗呢？就像写作者被高扬于平凡生活上的文学梦想所欺骗，那么也该允许一个人被背离了文学的无聊生活梦想所欺骗。到那时候我可能会有一辆摩托车，它多么好，我骑上它就像骑上一匹足以令人美梦成真的快马。我也将在便利店门口冲洗它，然后独自来到夜晚的金色道路上。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1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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