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只有诗、小说或是一篇散文，能把上海的深冬和月之倒影装进去。当屋里坐满了步行而来的小说家、写作人、读书客，看他们喝着珍珠奶茶，从沈从文说到卡夫卡，你会发现文学竟然如此奇幻。
作者 蒋亚妮
大安森林公园所见的月光与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是我记忆中的高光与纸上的心跳。但请不要把这些景色，全想成了某种逸出莲花香气的白月光，即使是月光也分时刻与阴晴，就像人分清醒与酒醉，白月光就留给童稚初恋。后来的月光，颜色只能是斑斓。森林公园里的失恋，总能把月染红，熏成某种魔幻剧里百兽妖王现身的巨大红月，逼人成魔；就像森林公园里与恋人的第一次接吻抚触，也都能让女汉子把月的凹暗坑面看出了粉红香槟的细致气泡，时间成晶。
细数所有一切环绕那座公园的相遇与吃食，我在它不同方位的角落里，遇见过许多能让心跳怦然失控几下的人们，这在早早把心炼成钢的岁月里，很接近一种倾城。比如那个有鹿般眼神的女明星，我们结束对谈，随她走进公园南角的林影间，在摄影机照不到的角度里看见她包裹在华服底下的素颜与素心。或是，公园最北面的那一座饭店，我与一群人在今年月最圆满前的台北秋日，从四方拎着行李check-in。这座城虽然总持续不断地，试图将高温持续成一场最漫长夏日的展演，却仍然有足以支撑人们穿行于它的事物。比如收入比如恋爱，比如家庭比如梦想，比如好的调酒或是其他。于我而言，能抵御这般汗湿、糟蹋粉底液的所有事情里，虽不是唯一解，也绝对是最佳解者，只能是文学。
有什么容器能装进上海的深冬，雪后几日喷水池结起了浅浅薄冰时看见的月之倒影；或是能藏进满室在台北摄氏35度下步行而来的小说家、写作人、读书客，看他们喝着珍珠奶茶，从沈从文说到卡夫卡。这样的容器，可以是诗、小说或是一篇散文，但无法是其他。即使是从江户时代便开业的最老的硝子店买来的手工杯盏，或是魔法世界的储物空间，都不足够魔幻，或许该说，都不足以比文学奇幻。
就像这一年中秋前的森林公园一样。
年少时，我经常在公园西北角的热炒店与朋友吃饭。那两间比邻的热炒排档，台北食客大概无人不知，他们各有诗意的名字，“一代佳人”与“八仙”炭烤，若北方有佳人，这里只有俗人，可俗人却是一种活于俗世最好的状态。毕竟，学院与文学、研究与书海，凉薄起来，总能攻心入肺；失伦起来，就如那些禁书一样，他人都成为了地狱。所以更要珍惜俗世，以俗气护体，或许才能走过字林极地、蛮荒心灵。很多年后，我离开台北，在更南或更北的不同世界角落写作。偶尔会忘了这条路上，还有同伴。就像偶尔也会忘记，公园旁这两间起于上亿豪宅间最最破落的小店里，曾经与人碰杯时发出的那些美好无畏宣言，是浪游的起点、书写的原点。
这一场入住与相遇，是一场密集地把文学从自己的房间搬到大家眼前的训练。在某一晚暴露私密的练习结束后，我与一些同感共振的伙伴步行喝酒，把一杯啤酒的时间延长成整个夜晚的对谈，可能有人从星盘中预言了彼此好或不好的未来，可能有人从寡言中说出了深刻。我不懂满天星辰、生之紫微，我唯一能确知的预言，只关自己。或许很多很多年后，森林公园消失，饭店迁移，甚至忘记了所有人的名姓和书写，我知道自己依然可以记得长镜头般的一帧画面、一个瞬间。
那是一杯啤酒后的悠长散步，我与同行者们书写着不同的日常，也踩着不同的步长经过那一座森林公园。十一点后的城市，车加速人却放慢，我们刚过了一个小小路口，眼前是那两间公园旁的热炒店。店门口正坐着另一群碰杯的人们，交换眼神，是白日里另一群对谈的同伴。我们在森林公园的南北方，各自饮酒，就像其他的日子里，我们分散在海的东西边写字。
但总有交会的时间，即使是月亮与月影，过去与现在的森林公园，都可能在某个空间与错落的星相间交会。比如说，每两三年里总会出现一回跳脱农民历的二次满月，明明这个月里被计算出的满月不是今天，却出现了质与数都相同的另一个满月。西方人称这样的月与时机为“蓝月时分”（Once in a blue moon）。交会必然发生在，计算不出的蓝月时分，相遇才足供纪念。
这场在热炒店的相会，确实成为了某种我的私人纪念，我们加入，我们坐下，新的酒杯与小菜满上。我静听四周谈话，关于这次的文学聚会、关于谁的匿名作品、关于房价关于八卦，话语的密度无限张开，我终于想起许多年前森林公园里的各色月亮。红月与粉红月，残月与满月，和曾经与我在同样座位失散失去的那些他人。
在这样的蓝月底下，占星大师与开普勒（Johannes Kepler）都不一定能精准计算出的零余时刻，我在文学与记忆中抬头，森林公园的上方，果然是蓝色的月亮，蓝月也看见了我。这一场没有预期，于是更触动魂魄的相会，我与蓝月都没有说话，但我知道它正和我说着，且让我们不要惊动这群月光下美丽的人。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1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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