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文学营 | 台北观鲸五日游


 编者按 
“我”对许多台北的地方留有遗憾,比如联经书房隔壁的卤味店,每天我们都要来来回回经过多次。临走时“我”决定带走那本《利维坦》,它和柯基摆件、明信片、虎鲸弹弹球一样,是纪念品。

作者 李雨荃
大概是2029年的某一天,我又去台北,和朋友散步到台大附近。我对朋友说:“十年前我来台北参加一个两岸文学营,就在联经书房那里,地下一层。”我朋友,或许是个台北朋友,会很捧场地说:“哇,那很好欸!”
接着我就要把话题跳转开去,因为如果朋友接着问关于那次文学营的问题,我可能只能给出一些支支吾吾的幼稚回答了。
于是我会说出一句更幼稚的话:“我记得旁边那家卤味店很好吃,不知道还在不在,我们去吃吧。”
对于那家卤味店,我心里是留有遗憾的。这次在台北的活动大部分都发生在联经书房里,每天我们要在隔壁的卤味店前来来回回经过多次。某天晚上我尝试买了一点,吃起来惊为天人,打定主意第二天还要去买。第二天早上蹦跶过去,发现人家星期一公休。那天是传说中特别无情的盲评会,我盘着腿坐在椅子上,失去卤味之后,心像破了洞的卤味袋子,有汁水一路滴滴答答流下来,蹭在衣服上,落在地上。
待在联经书房的那几天,我很难真正投入进某一项议程,因此一直在看书喝奶茶。奶茶喝多了就去厕所,从一个满是人的小空间逃到只有一个人的小空间,尽管只有薄薄的一墙之隔。里面摆着很多东西,空了的酒瓶,一盆干花花瓣,里面有几片绿色的格外突出,还有一幅硕大的羊驼照片。羊驼的图片就挂在洗手台对面的墙上,每次洗手的时候,它都映在面前的镜子里,仿佛是站在你身后一样。是一张黑白照片,或者棕白,总之不是彩色的,一个大头,朝气蓬勃,神采奕奕。我洗好手,跟羊驼告别一下,我说等等再来看你哈。然后打开门,走回满是人的小空间去,烦躁地坐下,接着看书喝奶茶。
满是人的小空间里环境很热烈,让我很长见识。从前我参加类似的讨论会或者交流会的经验为零,在一个正经的环境里以正经的方式与人展开正经交谈的经验为零。于是我歪在角落里,像一颗被拔出一半的萝卜——一个小孩儿拔萝卜拔到一半,他的朋友们喊他去水库游泳,他于是扔下萝卜跑走了。萝卜在地里躺着,姿态扭曲,翻着白眼:“喂,喂,理我一下吗?”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怀念盲评会,总之我并没有直接参与其中,而是采取了窥探的姿态。据观察,大家都倾向于使用一种比较高级的表达方式,把夸奖和批评融合在一起,在这里不需要明确的表态,真正需要的是观点的来往。之前听说大家要互相攻击,后来才明白,互相攻击的意思是一个猛拳打到你面前,在距离你鼻子一公分的地方,手腕一转递出一枝花来:“嗨,交个朋友。”在眼睛上绑一条布带子然后挖出两个洞,闭着眼睛说话,是为盲评。盲评结束后,大家取下布带子睁开眼,举着自己的作品就像举着一只酒杯。就窥探的结果来看,这一切是很有趣的,友谊第一,其他的第二。文学催化下的友谊,由过去的作品、现在的作品和将来的作品搭建起来的友谊,联系往往比普通友谊更为密切。
而我缺乏对文学作品正经的感悟力和鉴赏力,一切从直觉出发,就像从上游江水猛冲下来碰到巨石,向左便向左,往右便往右,可是我的态度并不重要。态度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因此我尽量规矩地盘在椅子上,希望可以在这场讨论中被忽视掉,在不幸被点到名时,发表了一通因为我喜欢陈老师所以喜欢陈老师的文章之类的态度言论,幸好没人认真听。
在听到理解不了的讨论时,我就低头看手上的书。联经地下一楼全部是简体书,甚至在哲学那个专柜上有好几层商务印书馆的汉译世界名著。这些黄色绿色蓝色的书按颜色整齐地列在一起时,有一种老学究式的美感,令人爱恨交织。知识,目前为止我看不懂的知识。
我在架子上拿了一本《利维坦》。利维坦,传说中的巨型怪兽。不过我手上拿的并非商务印书馆那本绿色的霍布斯的《利维坦》,这本《利维坦》的后面跟了一个副标题,“美国捕鲸史”。
我关心鲸鱼。
现在说自己关心鲸鱼是会被嘲笑的,因为鲸鱼是过时的微博文艺icon,早在大家疯狂抄写《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里的句子时,鲸鱼这个形象就已经走进许多少女的QQ空间和个性签名中。万分不幸,我现在依然关心鲸鱼,打下这行字的时候,心中又正义又羞耻。
这本书我已经拿着好几天了,非常厚,注定是不可能看完的。直到盲评会这天,波澜壮阔的美国捕鲸史也才刚刚拉开帷幕,汉密尔顿先生还在台上表演。按分配的小组在位置上坐好时,我刚好读到书上的一则记载:2004年冬天,一头抹香鲸被冲到台湾岛的海岸。人们原本想把它的尸体运到临近的自然保护区去解剖然后展览。但是吊装工作进行得太久,当腐败的尸体终于被装上卡车、被运往目的地时,竟然在路中间爆炸了,“鲜血和内脏四处喷溅,弄脏了机动车、摩托车、街道和两边房屋的门窗,当时的情景令人毛骨悚然”。后来这条17米长的雄性抹香鲸被运到目的地,当地人纷纷来参观它巨大的生殖器。
看完这一段之后我合上书休息了一会,突然有一点想问旁边的台北营员还记不记得这件事。2004年我还没上幼儿园,但是在场的人大多比我年长许多,或许他们会记得这则怪异的头条新闻,台南抹香鲸爆炸事件,庞大的死亡,死亡之后的死亡。我们所在的小小的联经书房大概能被抹香鲸吞进胃里,让人们前来猎奇参观的抹香鲸生殖器和人一样高。但是身旁的其他作者在决定该选哪三篇文章送上去讨论,我和他们也不太熟,怕别人觉得我有毛病,就没开口。过去我很少当一个边缘人,但是这次有一个绝佳的机会摆在我面前,我就彻彻底底边缘下去,遨游太平洋。
然后我想起小时候在鼓浪屿的海底世界看过的抹香鲸标本。比2004年还要早一点,客观历史翻开新一页的2000年,一头18米长50吨重的抹香鲸的尸体出现在闽南一带的海域,在海上流浪了很久,最终科研人员在驳船上解剖了这只抹香鲸,它的骨骼和外皮都保存得很好,被送到鼓浪屿的海底世界展出。我去过很多次海底世界。在我看来整个鼓浪屿都没什么好玩的,但海底世界是奇妙乐园。我记得抹香鲸标本馆温度很低,灯光不亮,标本呈现出一种暗沉的灰色,表面坑洼不平。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全国乃至全亚洲最大的抹香鲸标本,在地图上小得看不见的鼓浪屿上被展出。据说厦大专家解剖鲸鱼的技术非常高超。
这本厚得出奇的书,我原来是不想买回家的。一来我不擅长看大部头,容易半途而废;二来我回去之后也没有看这本书的时间。这本书和整个台湾之旅一样,是把我从原来的焦虑里拔出来,丢到一个远离日常生活环境的欢乐泡泡海洋球池里疯玩一阵子。在台北的夜晚很快乐,喝酒、吃冰,凌晨两点在街头行进。去美术馆,去动物园,不日老师喜欢企鹅,我喜欢小熊猫,但是最后买了企鹅玩偶,阿翔对动物兴趣不大,专注地跟纪念品商店的扭蛋机搏斗。汪老师和林老师是全台北扭蛋机的VIP用户,而且汪老师对所有不符合常规审美的扭蛋都照单全收。不符合常规审美的扭蛋就是阿翔的劳动成果,他努力地想给女孩们扭可爱扭蛋的样子,很像是幼儿园里不擅长使用水彩笔的小男孩在努力涂色,但是由于技巧问题,颜色深深浅浅,甚至还把白纸蹭起了一点纸屑。但不客观地说,这也不失为一幅佳作。我们大家都喜欢大象。
在盲评会的末尾,我开始对手上的书有一种不舍之情。在第一次拿到它的时候,我就怀疑过自己会有这种不舍之情。一种劣性品质,任何东西接触久了我都喜欢。最后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马上要离开台北,要尽量把新台币花掉。于是在收银台以人民币标价乘以6的新台币价格买走了这本简体图书。拿着书我们最后一次走出联经书房,尽管我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次翻开它。它是纪念品,纪念品不需要什么实用价值。与它同行的纪念品还有汪老师和林老师扭的眼神凶恶的柯基摆件,不日老师给的一张明信片,我们在背后盖了一个爪印印章,还有我差点丢掉并为之大哭一场最后失而复得的虎鲸弹弹球。
那一晚我们偷溜出来在马路上换气。我抓着蓝色弹弹球,在心里给它的恩人不日老师鞠躬,希望她爱护膝盖,永远健康。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1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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