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宋朝的瓦舍勾栏是市井中最为热闹的地方,其兴衰映射的无外乎市民娱乐生活的细节流变和历史的风尘韵味。且瓦舍勾栏作为宋朝政府市政建设的公共工程之一,更是完美地诠释了如何“从民欲”。
作者 吴钩
如果我们在宋朝的城市逛街,便会发现,那市井中最为热闹的所在,就是“瓦舍勾栏”了。我们都很熟悉的小说《水浒传》,里面就提到几处瓦舍勾栏:
一处在青州清风镇。清风镇是一个市镇,约摸有三五千户人家,由于邻近三座恶山,宋政府在这里设寨屯兵,防备山寇。知寨正是花荣,一日宋江前来拜访,花荣便安排了几个体己人,每日陪着宋江“去清风镇街上观看市井喧哗”,“那清风镇上也有几座小勾栏并茶坊酒肆,自不必说的。当日宋江与这体己人在小勾栏里闲看了一回,又去近村寺院、道家宫观游赏一回,请去市镇上酒肆中饮酒”。
另一处勾栏位于郓城县。在县衙门当巡捕步兵都头的雷横从梁山泊回到郓城,听帮闲李小二说,近日从东京来了一个女艺人,色艺双绝,叫做白秀英,如今正在郓城的勾栏里“说唱诸般品调”,“每日有那一般打散,或是戏舞,或是吹弹,或是歌唱,赚得那人山人海价看”。雷横听了,“又遇心闲,便和那李小二到勾栏里来看”,“入到里面,便去青龙头上第一位坐了”,看戏台挂出的招贴,做的是“笑乐院本”,主演便是那白秀英。
演出开始,白秀英“说了开话又唱,唱了又说,合棚价众人喝采不绝”,演到精彩处,白秀英却停了下来,托着盘子,到观众席中讨赏钱,先走到雷横面前。雷横一摸钱袋,才发现未带分文,便说:“今日忘了,不曾带得些出来,明日一发赏你。”白秀英笑道:“头醋不酽二醋薄。官人坐当其位,可出个标首。”雷横通红了面皮,道:“我一时不曾带得出来,非是我舍不得。”白秀英道:“官人既是来听唱,如何不记得带钱出来?”雷横道:“我赏你三五两银子,也不打紧;却恨今日忘记带来。”双方争执了起来。
还有一处瓦舍勾栏是东京城内的桑家瓦子。一年元宵节,“东京年例,大张灯火,庆赏元宵”,燕青、李逵等人换了衣巾,扮成客商的模样,潜入东京城看花灯,先投桑家瓦子而来,“来到瓦子前,听得勾栏内锣响,李逵定要入去,燕青只得和他挨在人丛里,听得上面说平话,正说《三国志》,说到关云长刮骨疗毒”。李逵听得兴起,在人丛中高叫道:“这个正是好男子!”众人失惊,都看李逵,燕青慌忙拦道:“李大哥,你怎地好村!勾栏瓦舍,如何使得大惊小怪这等叫!”李逵道:“说到这里,不由人喝采!”燕青拖了李逵便走。
市民娱乐中心
游人终日居此,不觉抵暮。
《水浒传》里出现的瓦舍,又称瓦子、瓦市、瓦肆,或者干脆简称“瓦”,是宋时遍布天下的市民娱乐中心。
瓦舍之内通常设有酒肆、茶坊、食店、摊铺、勾栏、看棚,勾栏是商业性演出的舞台,每天都会表演杂剧、滑稽戏(类似于后世的小品)、说书、说诨话(类似于后世的相声)、歌舞、傀儡戏(木偶戏)、皮影戏、七圣法(魔术)、踢弄(杂技)、蹴鞠、相扑等节目。燕青与李逵在东京桑家瓦子看到的节目,是说书;雷横在郓城勾栏里准备看的节目是“院本”杂剧(但尚未开演,雷横已跟艺人白秀英闹了矛盾)。黄庭坚有一首诗说:“万般尽被鬼神戏,看取人间傀儡棚。烦恼自无安脚处,从他鼓笛弄浮生。”写的则是勾栏戏棚里表演的傀儡戏,诗人看了精彩的演出,忘却了烦恼。
有人说,勾栏不就指妓院吗?其实,以“勾栏”指称妓院是明代之后的说法,如晚清王韬《海陬冶游录》写道:“绣云,一字琴仙,吴之吴趋坊人。少有殊色,九岁鬻于勾栏。房老爱之,不啻拱璧。十五梳拢,艳名噪一时。”此处“勾栏”即指青楼。但在宋朝时,勾栏并无妓院之含义,而是指文娱演出的场所。
至于宋朝人为什么要将市民娱乐中心叫成“瓦舍”,恐怕宋人自己也说不清楚。南宋耐得翁的《都城纪胜》与吴自牧的《梦粱录》都认为:“瓦舍者,谓其‘来时瓦合,去时瓦解’之义,易聚易散也。不知始于何时。”但所谓“来时瓦合,去时瓦解”的瓦市,更像是集市,而不像是城市娱乐中心。如宋人王栐的《燕翼诒谋录》称:“东京相国寺乃瓦市也,僧房散处,而中庭两庑可容万人,凡商旅交易,皆萃其中,四方趋京师以货物求售、转售他物者,必由于此。”这里的瓦市,便是“来时瓦合,去时瓦解”的集市。
近世又有学者考据说,“瓦舍”“勾栏”均出自佛教经书,瓦舍原指僧房,勾栏原指“夜摩天王”享受音乐的建筑物。从曲艺发展的历史看,唐代的戏场几乎都依附于寺庙,如宋人钱易《南部新书》说:“长安戏场多集于慈恩(寺),小者在青龙,其次荐福、永寿。”到宋代时,市井中才出现了专供艺人表演的固定场所,由于传统戏场与寺庙的关系密切,人们借用“瓦舍勾栏”来称呼专门表演百戏杂技歌舞的建筑,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有一点我们可以确定:瓦舍勾栏在宋朝城市的分布极广,几乎每一个城市都会有若干处供市民娱乐的瓦舍勾栏。
北宋末的东京城内,有桑家瓦子、中瓦、里瓦、朱家桥瓦子、新门瓦子、保康门瓦子、州北瓦子、州西瓦子等瓦舍,以位于东角楼街的桑家瓦子、中瓦、里瓦最大,这三大瓦舍中,有大大小小五十余座勾栏,以及数十个看棚,其中“中瓦子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数千人”,现代城市的剧场、体育馆,容量也不过如此吧。各瓦舍勾栏天天都有演出,游人“终日居此,不觉抵暮”,“不以风雨寒暑,诸棚看人,日日如是”。
南宋时候,临安城内外的瓦舍多达二十几处,有南瓦、中瓦、大瓦、北瓦、蒲桥瓦、便门瓦、候潮门瓦、小堰门瓦、新门瓦、荐桥门瓦、菜市门瓦、钱湖门瓦、赤山瓦、行春桥瓦、北郭瓦、米市桥瓦、旧瓦、嘉会门瓦、北关门瓦、艮山门瓦、羊坊桥瓦、王家桥瓦、龙山瓦等等。其中北瓦最大,里面“有勾栏一十三座”。又有独立的“勾栏甚多”,城外还有专演夜场的瓦舍。杭州市民“深冬冷月无社火看,却于瓦市消遣”。
其他城市当然也有瓦舍勾栏。查《嘉定镇江志》《嘉泰吴兴志》《宝庆会稽续志》《开庆四明续志》《景定建康志》,可知南宋之时,镇江府、湖州、绍兴府、庆元府、建康府均设有瓦舍勾栏。
又据宋人沈平《乌青记》,嘉兴府乌青镇有南北两个瓦舍,北瓦在瓦子巷,系“妓馆、戏剧上紧之处”;南瓦在波斯巷,“有八仙,技艺优于他处”;“楼八间,周遭栏檐,夜点红纱栀子灯,鼓乐歌笑至三更乃罢”。南北瓦舍之外,乌青镇善利桥西南,还有“楼二十余所,可循环走,中构台,百技斗于上”,实际上也是瓦舍。
秀州华亭县青龙镇(上海的前身)宋时已经是一个繁华的市镇,有三十六坊,生齿繁多,海商云集,“往来通快,物货兴盛”,镇上也设有瓦舍勾栏,位于平康坊。据明代正德年间修《松江府志》,“平康坊,中亭桥西,有瓦市在焉”。《水浒传》中小小的郓城县与清风镇都有“几座小勾栏”,倒也符合史实。
瓦舍勾栏之外,亦有娱乐演出,宋人称为“打野呵”:“或有路岐不入勾栏,只在耍用宽阔处做场者,谓之打野呵。”南宋杭州的皇城司马道、执政府墙下空地、殿司教场等宽阔场所,都是民间艺人“打野呵”的地方:“执政府墙下空地,诸色路岐人,在此作场,尤内骈阗(热闹);又皇城司马道亦然;候潮门外殿司教场,夏日亦有绝伎作场;其街市,如此空隙地段,多有作场之人,如大瓦肉市、炭桥药市、橘园亭书房、城东菜市、城北米市。”
正是“南瓦邀棚北瓦过,绣巾小妓舞婆娑。游人不尽香尘拥,箫鼓开场打野呵”。
许多年之后,这些城市的瓦舍勾栏都消失了,但还是在地方志留下了一点点历史印迹。比如明嘉靖年间的《建安府志》载,建安府城有“勾栏巷”;清乾隆年间的《江都县志》载,扬州有“南瓦巷”“北瓦巷”;光绪年间的《永嘉县志》载,温州有“瓦子巷”。这些地名都是宋时遗留。
演出与艺人
想入勾栏看热闹,二百钱放过咱。
由于史料对瓦舍勾栏的记载很是简略,我们现在对宋代瓦舍勾栏的具体运作知之甚少。不过,有一首题目叫做《庄家不识勾栏》的元曲,倒透露了宋元时期勾栏演出的一些生动细节。《庄家不识勾栏》的作者杜善夫,是一名生活在金元之际的文人,他创作的这篇套曲,一般认为是反映了元代杂剧表演的情景,但据研究宋史的河南大学程民生教授考证,《庄家不识勾栏》描述的实际上是金代末期开封的勾栏。开封曾为北宋东京,落入金人之手后,民间的曲艺传承应该不受王旗变换影响。因此,从元曲《庄家不识勾栏》中,我们可以一窥宋代瓦舍勾栏演出的大体情况。
《庄家不识勾栏》讲了一名生活在农村的“庄家”(庄稼人),有一回因为风调雨顺,桑蚕五谷丰收,官府又“无甚差科”,便“来到城中买些纸火”,准备带回乡下酬谢神恩。所谓“纸火”,就是祭神用的蜡烛纸钱之类。
经过闹市街头时,这庄稼人看到一个熙熙攘攘的地方,“吊个花花绿绿纸榜”,大门口站着一个伙计,高声叫“请请”,又吆喝道:“迟来的满了无处停坐。”“前截儿院本《调风月》,背后幺末,敷演:刘耍和。”“赶散易得,难得的妆哈。”
原来,这里便是开封城内的一处瓦舍勾栏。那个花花绿绿的纸榜,是勾栏挂出的彩纸招贴,即预告当日演出节目的海报。那天,勾栏上演的节目是两部杂剧,前半场演《调风月》,后半场是刘耍和主演的另一部杂剧。那刘耍和是生活在金元间的开封著名艺人,在当时演艺圈中名头很响,所以勾栏才打出“敷演刘耍和”的广告词,换成现在的说法,就是“主演刘德华”的意思。
勾栏打出的广告词还有“赶散易得,难得的妆哈”,又是什么意思?“赶散”是指不入瓦舍勾栏表演的草台班子,宋人称其为“赶趁人”“路岐人”,称其表演为“打野呵”,他们的名气、技艺当然比不上勾栏里的专业艺人。“妆哈”则是指刘耍和这样的名角演出。广告词的意思是说:大腕登台献演,机会难得,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在演出之前,张贴招子,大做广告,或宣传大牌的艺人,或预告即将演出的节目,是宋代勾栏商演的惯常做法。乾道年间,临安人吕德卿与朋友出城观看南郊祭天大礼,“四人同出嘉会门外,茶肆中坐,见幅纸用绯贴尾云:今晚讲说《汉书》。”这个“绯贴”大概就是附近某家勾栏在此茶肆贴出的广告。今天我们在山西洪洞县广胜寺,还可以看到一幅绘于元代的杂剧壁画,画的正是宋元时期杂剧表演的情形,图中有一细节:戏台上方挂出一幅帐额,上面写着一行大字“大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这也是广告词,换成现在的说法,便是“专业戏曲名角‘忠都秀’来此献演”的意思。
说回《庄家不识勾栏》,那庄稼人经受不住勾栏广告的诱惑,想入勾栏看热闹,勾栏“要了二百钱放过咱”,这二百钱就是门票。以南宋时的物价,二百文钱可以在酒楼吃上一顿好的,宋高宗每餐也不过“吃得一二百钱物”。所以按常理,勾栏的门票不大可能这么贵。程民生教授认为,二百钱应该是金朝的“宝券”,即纸钞。金国纸钞常贬值,“金朝末年200文纸币的入场费,大约仅值数文铜钱而已,这才是普通民众可以承受的娱乐价格”。
庄稼人交过钱,入了勾栏,“入得门上个木坡,见层层叠叠团圞坐。抬头觑是个钟楼模样,往下觑却是人旋窝”。这段描述透露了勾栏内部是阶梯式结构,观众席外高内低,呈半圆形盆状,站在高处往下看,密密麻麻的观众如同“人旋窝”;舞台高大宏伟,看起来如“钟楼模样”。显然,这处勾栏是一个大型剧场。
庄稼人看了前半场的节目《调风月》,被精彩的表演逗得“大笑呵呵”,但后半场由名角刘耍和主演的压轴戏却未能看到,因为他“被一胞尿爆的我没奈何”,尿急了,想要“刚捱刚忍更待看些儿个”,到底还是未能忍住,只好跑出勾栏撒尿去,那个狼狈的样子,还遭到身边的观众嘲笑,“枉被这驴颓笑杀我”。
从《庄家不识勾栏》套曲,我们可以知道,宋元时期的勾栏,通常是一个封闭式的剧场,实行门票制,观众入内看演出要先掏钱购票,大门口有收门票的剧场工作人员。不过,《水浒传》中雷横观看表演的例子又说明,宋代还有一类实行赏钱制的勾栏,入场不需要交费,但在演出开始后,艺人会走到观众席“讨赏钱”,徐渭《南词叙录》的记载也可佐证:“宋人凡勾栏未出,一老者先出,夸说大意,以求赏。”我是这么判断的:实行赏钱制的,应该是小型勾栏;实行门票制的,则是大型勾栏。
到勾栏看演出尽管需要掏钱,但勾栏里的节目应该对得起观众掏出来的钱,否则,不大可能让人“终日居此,不觉抵暮”。勾栏还常常邀请诸如刘耍和那样的大腕前来表演。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收录有一份北宋崇宁-大观年间“在京瓦肆伎艺”的明星名单:
小唱:李师师、徐婆惜、封宜奴、孙三四等;
嘌唱弟子:张七七、王京奴、左小四、安娘、毛团等;
杖头傀儡戏:任小三,任小三每天只在五更天演一回傀儡戏,去得晚了便看不到;
悬丝傀儡戏:张金线、李外宁;
药发傀儡戏:张臻妙、温奴哥、真个强、没勃脐;
绳索类杂技:浑身眼、李宗正、张哥;
球杖类杂技:孙宽、孙十五、曾无党、高恕、李孝详;
说书(讲史):李慥、杨中立、张十一、徐明、赵世亨、贾九;
说书(讲小说):王颜喜、盖中宝、刘名广;
散乐(杂戏):张真奴;
舞旋(舞蹈):杨望京;
合生(一种滑稽的说唱):吴八儿;
相扑与武术:董十五、赵七、曹保义、朱婆儿、没困驼、风僧哥、俎六姐;
影戏:丁仪、瘦吉等;
弄虫蚁:刘百禽;
说诨话:张山人;
杂剧散段:刘乔、河北子、帛遂、吴牛儿、达眼五、重明乔、骆驼儿、李敦等。
上述诸人,都是北宋末京师演艺圈的大腕,入驻瓦舍勾栏的名角。《东京梦华录》中还有几位名噪一时的艺人,未被收入“在京瓦肆伎艺”名单,比如丁仙现、丁都赛,都是在宫廷表演御前杂剧的名角,也常到瓦舍勾栏“走穴”。丁仙现表演滑稽戏时,每每拿宰相王安石开涮,嘲诨新法,“肆其诮难,辄有为人笑传”,弄得王安石十分不堪,“然无如之何也”。丁都赛则是宋徽宗时代的一名女艺人,河南偃师宋墓曾出土一块宋代杂剧人物雕砖,砖面雕刻的杂剧人物便是丁都赛,现收藏于中国历史博物馆。
周密《武林旧事》、耐得翁《都城纪胜》、吴自牧《梦粱录》、西湖老人《繁胜录》收录的南宋杭州瓦舍勾栏“诸色伎艺人”名单就更长了,限于篇幅,我这里就不抄下来了。诸位如果有兴趣,可以去找来看看。
勾栏只是娱乐演出的剧场,瓦舍的范围显然要大得多,除了勾栏,瓦舍内还有酒肆茶坊、赌坊店铺、饮食馆子、卖卦摊子。不妨这么说,若干座勾栏加上周边服务业,便构成了一个瓦舍,有点像今日都市的大型娱乐城。总而言之,瓦舍里,吃喝玩乐,全都有。
瓦舍是市政工程?
娱乐亦民之欲也。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宋代的瓦舍勾栏,乃是设立于城市、供市民娱乐的商业性设施。不过最值得我们留意的地方,还不是瓦舍勾栏的市民性、娱乐性与商业性,而是——瓦舍勾栏很可能是宋朝政府的一项市政工程。
我曾在微博上说出这一论断:“在宋代,建造瓦舍勾栏作为一项市政工程,纳入政府主导的城建工作,目的是给市民提供文化娱乐的场所与设施。”但很快就受到宋史研究方家、北京大学教授赵冬梅老师的批评:“市政工程?太过了。吴先生,材料不能支撑啊。这般无限类比,宋朝的好处也要给你比没了,别让热情的意图带累了历史事实。”
我查了一下“市政工程”的定义,觉得自己的理解并没有错:市政工程指城市政府修建的、给市民提供有偿或无偿公共产品和服务的建筑物、构筑物、设备等。根据我们掌握的材料,我敢断言,至少南宋都城的一部分瓦舍勾栏是完全合乎“市政工程”定义的。
这一史料来自南宋潜说友的《咸淳临安志》“瓦子”条:“故老云:绍兴和议后,杨和王为殿前都指挥使,以军士多西北人,故于诸军寨左右营创瓦舍,召集伎乐,以为暇日娱戏之地。其后,修内司又于城中建五瓦,以处游艺。今其屋在城外者,多隶殿前司,城中者隶修内司。”《武林旧事》也载:“瓦子勾栏,城内隶修内司,城外隶殿前司。”
《咸淳临安志》与《武林旧事》的记述非常简单,却透露了一条很重要的历史信息:南宋杭州的一部分瓦舍是政府出资兴建的,并列为城市公共设施加以管理。
一般来说,位于杭州城外的瓦舍隶属于“殿前司”(宋朝的军事机构),修建的初衷是给驻城的士兵及其家属提供一个“召集伎乐”的娱乐场所。宋人所说的“召集伎乐”,可不是我们理解的“召妓”,而是指歌伎歌舞弹唱。当然这些瓦舍也并非供士兵独享,市民也可以到那里玩耍、游乐。
位于城内的瓦舍则隶属于“修内司”(宋朝的城建机构),建造的目的是供士庶“以处游艺”,是城市民政工程的组成部分。南宋后期杭州市民嬉游之风极盛,以致后来,“贵家子弟郎君因此荡游(舍瓦勾栏),破坏(民风)尤甚于汴都也”。
还有一条史料也可以表明瓦舍为宋朝的市政工程——《东京梦华录》“京瓦伎艺”载:“崇、观以来,在京瓦肆伎艺,张延叟、孟子书主张。”有研究者考证,孟子书为北宋末的乐官,“主张”乃主管之意。也就是说,宋廷任命了专门的乐官来管理东京的“瓦肆伎艺”。
为满足市民的文化娱乐之需,政府出资、出面在城市修建一批娱乐中心,并且由官方委派乐官管理,如果这不是市政工程,那什么才算市政工程呢?
至于其他州县、市镇的瓦舍勾栏是不是地方政府所建造,眼下我们还未找到有说服力的史料证据。不过,按常理推断,宋代几乎每一个城市都有瓦舍勾栏的市民娱乐设施,这不大可能完全由民间自发完成,应该离不开地方政府的支持。
瓦舍勾栏是宋代特有的城市文化建制。元代时,瓦舍勾栏犹存,但入明之后,瓦舍勾栏作为一种城市建制,已经销声匿迹,城市中不再有瓦舍勾栏。文学史的研究者发现,冯梦龙整理的“三言”,里面多处提到了“瓦舍勾栏”,这是因为,“三言”乃是据宋元话本整理而来,保留着宋元社会的信息;而在凌濛初的“二拍”中,却无一处提及“瓦舍”,因为“二拍”是明代文人创作的拟话本,而明人对于“瓦舍”已经非常陌生了,“勾栏”也从商演场所变成了妓院的别称。
瓦舍勾栏消失的原因,一方面是改朝换代之际、兵荒马乱之时,大部分瓦舍勾栏毁于战乱;另一方面是朱元璋建立明王朝后,严厉限制市民娱乐,导致城市娱乐业迅速衰落。要等到中晚明时才恢复繁华,但瓦舍勾栏的建制则再未复活。
这里有一点值得我们特别留意:宋朝君主与明太祖朱元璋在对待“民欲”方面存在着巨大的差别。
宋朝历代君主都比较注意“从民欲”,尊重庶民娱乐享受的需求,如宋仁宗在迩英阁收藏了十三轴御书,上面写着自己需要时刻谨记的事项,其中第二十三项便是“从民欲”。举个例子,旧时元宵节,实为民间的一场大狂欢,嘉祐七年(1062)的元宵节,因上一年发生了水灾,司马光等谏官“乞罢上元观灯”,但宋仁宗却跟往年一样,“御宣德门观灯”,他跟大臣解释说:“此因岁时与万姓同乐尔,非朕独肆游观也。”仁宗此举,是在向天下百姓表明一个态度:元宵节的狂欢是正当的,朕与民同乐。
从宋人笔记《北窗炙輠录》记录的一件小事,也可以看出宋仁宗对于民间享乐的态度:“一夜,(仁宗)在宫中闻丝竹歌笑之声,问曰:‘此何处作乐?’宫人曰:‘此民间酒楼作乐处。’宫人因曰:‘官家且听,外间如此快活,都不似我宫中如此冷冷落落也。’仁宗曰:‘汝知否?因我如此冷落,故得渠如此快活。我若为渠,渠便冷落矣。’”仁宗皇帝认为,官家不可纵情享乐,却应该为民间享乐创造机会。
网上有一句贫嘴的话:“娱乐八卦是人民群众不可侵犯的权利。”宋朝人当然不会这么说,但他们显然也明白:娱乐亦民之欲也,为市民建造瓦舍勾栏便是“从民之欲”的表现。
明太祖朱元璋的态度却正好与宋代君主相反:更倾向于将民众的声色享受当成一种不务正业的罪恶。这一观念在其注《道德经》时表露无遗:“有德之君,绝奇巧,却异财,而远声色,则民不争浮华之利,奇巧无所施其工,皆罢虚务而敦实业,不数年淳风大作,此老子云愚民之本意也。”
基于这样的治国理念,朱元璋热衷于节制、控制、压制“民欲”。立国之初,他便颁下圣旨:“在京但有军官军人学唱的,割了舌头;下棋、打双陆的,断手;蹴圆的,卸脚;作卖买的,发边远充军。”不要以为朱皇帝严禁娱乐的禁令只针对“军官军人”,他还在京师“造逍遥楼,见人博弈者、养禽鸟者、游手游脚者,拘于楼上,使之‘逍遥’,尽皆饿死”。民间的“丝竹歌笑”也被列入法禁的范围:“元时,人多恒舞酣歌,不事生产。明太祖于中街立高楼,令卒侦望其上,闻有弦管饮博者,即缚至,倒悬楼上,饮水三日而死。”饮酒当然也受限制:“国初严驭,夜无群饮,村无宵行,凡饮会口语细故,辄流戍。”为堵塞民间造酒之源,朱元璋还曾“令农民今岁无得种糯(稻)”。甚至,坊间刺青之人,若被发现也要发配充军,“国初有为雕青事发充军者”,于是“禁例严重,自此无敢犯者”。
——如此苛严的管制之下,哪里还有瓦舍勾栏的立足之地?
讲瓦舍勾栏的兴衰,是希望我们能理解宋代文明的独特魅力之一:基于“从民欲”的理念,宋朝政府懂得将满足市民娱乐之需纳入市政建设的公共工程,这是在汉唐明清历史中很难看到的景象。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1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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