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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坤和小程离婚后就从家里搬走了,但我偶尔会感觉活在从前,好像曲坤还站在窗台边抽他的烟。窗外天色黯淡,在这样的阴天,有些人需要一些简单的快乐和希望来期盼天晴。然而日复一日,不知道阴天什么时候才算过完。
小程和曲坤离婚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曲坤。他搬走了,我和小程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依然为应付着生活里的大事小事忙碌,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缺失了。只不过在一些半梦半醒的时刻会让我产生一种活在从前的感觉,好像曲坤还站在阳台的窗台边,将一根烟在花盆里捻灭,嘟哝一声:“这日子过得没劲,真不知道能过到哪一天。”
或者感觉自己正睡在以前的某一天,被下雨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看见窗外的天空又阴又沉。我家在六楼,最高层,从窗子向外看,总是看见小区里一片脏灰色的旧楼楼顶,就像一排失意的中年男人们孤独的秃顶。从卧室走到客厅,曲坤坐在沙发上抽烟,这个坐在缭绕的烟雾里的胖子目光呆滞,装模作样地思考着人生,听见我的拖鞋摩擦着地面的声音传来,他才稍微抬了抬眼:“原来你在家啊,小子。”
曲坤原来不抽烟,开始抽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我刚上小学的时候曲坤还是个高中地理老师,节日的时候从学校带回一袋子学生送的贺卡给我让我剪了做手工,其中也有好多粉粉嫩嫩的是女孩子写的,香喷喷的。那时候我非常羡慕他,简直要把文科班老师树立为心中第一理想职业。
到了小学五年级,曲坤就辞了职,说要做生意,和朋友一起做出版。辞职那天,他带我和小程去“富丽大酒楼”吃饭,喝醉了酒高声说:“从今天起,我要做商人啦!”如今的我经常想起那一天,总是忍不住想如果早能看得见我现在的日子,那时候就应该赶紧站窗台上去告诉曲坤如果他要做生意我就跳楼,而不是笑呵呵地看着他做“老爹要赚大钱”的春秋大梦。
觉得小程要回来了,曲坤站起身来把窗户打开一条缝散散烟味,雨水潲进来了,泡起了窗台上的一层灰。高三以来上了两个星期学之后的第一个休息日就要过完了,阴沉而无趣。
小程回来了,她今天开门的声音格外利落,直觉告诉我可能有什么事要发生。其实我一点也不想让自己这么敏感。
“你什么时候借的刘爽的钱?”小程简直就是要把这句话摔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
“去年吧。”曲坤故作轻松。
“你不知道刘爽是我以前的同事啊,你就不能给我留点脸面吗?你知不知道,刘爽今天要钱要到店里去了,我们在开会,领导同事都在呢,她说你借了钱就消失了再也找不着了。”
“一帮搞传销的还净开会。”
然后我就听见“咚”的一声,茶几上的烟灰缸被砸在墙上,曲坤被吓了一跳,吼了一句“你有病啊”就摔门而去。我赶紧从卧室里冲出来,看见小程开始一边抽搐一边号哭:“你听见了吗,他说我搞传销,这么多年靠我养着,靠我给他还债……怎么办啊,又有人来要钱,怎么办……”
我想起那天我放学回家,走进小区的时候橘黄色的路灯刚好亮了起来,我看见黄昏里,小程站在五号楼二单元门口,隔着老远就跟这座楼上李奶奶的儿媳妇打招呼:“好久没见李大姨啦,最近身体挺好吧,怎么没见她来听课啊,是不是老爷子不让她来啊。”自从小程开始卖保健品,好像突然间就跟小区里所有的老年人们熟络了起来,四十多岁的人了又开始天天被一帮老头老太太们叫“小程”。
“我妈……前天去世了,脑溢血。”
李奶奶曾经是她最忠实的客户,因为坚持买她的药和家里的老爷子吵架。然而小程的保健品和养生课并没有治好李奶奶的失眠和心慌。
“事情挺突然的,谁也没想到,我妈平时也挺注意,但人老了,身体就是这样。”李奶奶儿媳的这句话算是给小程一点宽慰,然后她就上楼去了,留下小程一个人站在那里,背有点驼。
我拐到小卖部,买了一包锅巴,出来的时候小程还站在那里,我喊了她一声,和她一块儿回家。
“多大的人了还是成天就知道买这些垃圾吃。”小程拍了一下我的脑袋,不知道我刚刚看到了她,至少在我面前她可以理直气壮一些。
北方的秋天虽然有时候会下雨,却也干燥得很,我提醒小程她脸上爆皮了,小程垂下眼皮来说,老脸了,无所谓,然后从我手中的袋子里抓了些锅巴吃。
走到楼下,我看到小程下意识地抬头瞄着六楼的窗户,我说:“没光,应该不在家。”
“那可不一定,现在才六点半,可能没开灯。”这种不希望曲坤在家的心情,小程和我是默契的,每次看着家里亮着灯,心里就沉重一些。当然,曲坤不在家也让人沉重,不知道他又到哪里去胡搞,但至少眼下片刻是安宁的。
三楼、四楼的声控灯都不亮了,这座居民楼已经破败到没人想去收拾,这是小程当年还在单位上班的时候分的职工宿舍楼。小程和曲坤的钱只够买顶楼,但小程还是无比庆幸咬牙买下了这间房子。这些年一户户的人搬走,又一户户的人搬进来,邻居换了好几茬,终于互相都不再打招呼。
推开门的瞬间,烟味扑面而来,窗户开着也散不去,曲坤在家。
“曲浩,还是要红色吗?”
“不,要蓝色。”我压低声音说。
午休时间,我没回家,留在教室出板报。高三功课很紧,没多少人愿意揽这种差事,所以整个黑板都由我来画,我喜欢趁中午没人的时候画板报,这样下午他们一来上学,进教室第一眼就落在我出的新板报上,会眼前一亮,说一声“哇!”。
田诗怡平时留在教室里午休,我出板报的那几天她会到教室后面来给我递粉笔。我总是不看她,只伸过去一只手,说:“黄色和红色的。”她就会从粉笔盒里找出来递到我手里,我总觉得专注起来要酷一些,田诗怡的成绩比我好很多,我也就这时候能在她面前装一装。老蚊子甩掉手里的笔,回头看着我和田诗怡一脸酸溜溜地讥笑:“你俩腻不腻歪啊,寻思着演偶像剧呢是吧。”
“演个屁。”我哼了一声。
“曲浩,你画画这么好,怎么没想着去考艺术啊。”田诗怡问我。
“只是爱好而已,没想将来干这一行。”
“哎呦,瞧这个×装的。”老蚊子还在盯着我。我转身把手里的粉笔头朝他扔过去,砸在他的错题本上。
其实,说来很简单,当艺术生烧钱,要培训,请老师,还要补习文化课,自然就算了。小程曾经因为这件事埋怨过曲坤,曲坤跟我说:“没事,当个爱好也挺好,这条路也没想象中那么好走。”我心想,这是我拿来宽慰自己的话,你没这个脸说。
要是曲坤能正常找个工作,不管多少,能自己还还债,日子不会过成这样,提心吊胆的,三句话离不开钱。其实曲坤当年刚开始创业的时候还是蛮顺利的,腰里总是别着公司里好几间办公室和车的钥匙,解下来的时候“哗哗”地响,而现在,他的钥匙圈上只有两把钥匙,一把是楼下的单元门钥匙,一把是家里的防盗门钥匙。
晚上结束自习,我骑车回家,遇上了田诗怡,她也骑着车,骑得很慢,她说她发烧了:“我骑不动了,你带带我。”然后一只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搭在我胳膊上。我感觉到了重量,更用力地蹬起来。
隔着毛衣也能感觉到田诗怡的手有些烫,果然是发烧了,这样的触感有些奇妙。
“这么冷的天怎么不戴手套啊?”我问她。
“放在车筐里,被人给拿走了。”
到了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我把我的手套脱下来给她:“你还真是迷糊。”
再过了一个路口,是一个黯淡的宾馆,仿佛常年没有客人出入。而今天,在宾馆外的人行道上,有个邋遢的中年男人在来来回回踱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曲坤。
他穿着年轻时候的黄褐色呢绒外套,还有被他自己踩得满是折痕的皮鞋。我记得从前曲坤总有参加不完的应酬,现在只能一个人在冷风里耷拉着脑袋闲晃。我装作没有看见他。
我觉得他可怜,却也不懂他为什么宁愿过这样的日子也不去找工作,不愿意让我和小程脱离目前的这种窘迫。
穿过一条小街,街边有一些烧烤店,将近晚上十点半,店里还是满满的,烤肉的香味飘出来,弥散在黑夜里,就像一腔脆弱的希望冲撞进充满未知的无边生活。田诗怡吸了一口气说:“啊,真香呀!真想吃宵夜啊!”
我希望这个时候的我能够停下车,请她进去吃几串香喷喷的烤肉,喝一杯热橙汁,这样她也许会觉得快乐,也许会在以后的日子里记得这个夜晚。然而此刻,我只是感到无比地疲倦和沮丧,我对她说:“还是早点到家好,高考之后有的是机会给你大吃大喝。”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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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8年1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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