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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坤和小程离婚后就从家里搬走了，但我偶尔会感觉活在从前，好像曲坤还站在窗台边抽他的烟。窗外天色黯淡，在这样的阴天，有些人需要一些简单的快乐和希望来期盼天晴。然而日复一日，不知道阴天什么时候才算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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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过阴天（上）
萌芽经典 | 过阴天（中）
下午上学的路上，我突然感觉心慌，特别是当我要路过小区前面那条街，路过“食味谷”时。我往里瞟了一眼，有一个长头发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在曲坤面前抹眼泪的女人，我赶紧把头扭回来，脑子里一片混乱。再往前，“啪”的一声撞翻了一个卖菜的人的菜筐，幸好里面没有蔬菜，就是些杂物，这让我更慌了，没有停下车也没道歉，直接往前骑，简直可以用落荒而逃来形容。我听见菜摊的主人在后面骂骂咧咧。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怂的。
在后来的某一天，我隐隐地觉得这一天可以算作我生命中的一个转折，而在这一时刻我感受最深的是一种焦躁不安，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焦灼。我猛然想起之前和田诗怡一起骑车路过那家灯光昏暗的小宾馆，看见曲坤一个人在门口走来走去，也许他真的是在等那个服务员，又或许他也只是路过，但曲坤当时的样子和步调在我脑子里依然还原得很清楚，甚至让我有些不寒而栗。
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了当时的那种心慌，也许是我已经意识到了，却还没有反应过来，我要失去他了。
那天下午，我逃了课，和老蚊子一起到他在学校附近的出租屋里看电视，当时《士兵突击》大热，很多台都在重播，老蚊子买了几瓶啤酒和一只烤鸡，说：“老头把今天下午的课全调成了英语，烦死了。你知道吧英语学到现在这个时候基本就定型了，到高考也基本没啥提高了。”
老蚊子和另外两个家离学校远的男生一起合租了这间屋子，没人给他们打扫房间和洗衣服，脏衣服和鞋胡乱地塞在房间里，在暖气的烘烤下整个屋子里都是一股压抑的臭气。电视里演到许三多的班长复员的那一集，最是煽情，许三多抱着班长的包趴在床板上大哭大闹，最后班长还是走了，许三多被连长罚站在楼下，也没去送。老蚊子突然伸过一只手来抹了一把我的脸，顺便把湿手往沙发上擦擦说：“哎呦，你小子还挺感性啊。”
我不知道曲坤为什么会喜欢那个女人，也许他觉得小程俗气，刻板，算计。可是那个女人看起来更加市井，一个小饭馆的服务员，给人的感觉也不像是个有品位的女人，不是那种会和他聊“梅子黄时雨”的女人。
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我每天晚上下课回到家，家里都非常安静，我可以想象当我在学校的时候他们有着多么激烈的争吵。小程坐在沙发上，红肿着眼睛，酸楚的眼泪把她脸上松弛的皮肤浸泡得皱皱巴巴的，但曲坤一定不会心疼这样的哭泣。
“我们现在唯一的财产就是这个房子了。”过了几天他们终于谈到了分开。
“那就卖了吧，我们一人一半。还有债务，我们也要一人一半。”曲坤说。
“说得容易，浩浩马上就要高考了，你让他再去搬家吗，你不怕会影响他吗，这些年你基本没有管过他，没有照顾过他，到了这个时候你能做出这种事，你还算是个当爹的人吗！这些年你从来没往家里拿过钱吧，都是我来养孩子养家吧，离婚也是因为你出轨，被别的女人打上家门来。你说你要拿一半，你凭什么？”
“凭什么，这是法律规定的，夫妻共同财产，你懂法吗？”
我想起去年暑假的一天，是那种暴雨前的闷热，家里要了桶水，好半天才有人给送过来，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浑身是汗。曲坤给他倒了杯水，然后递给他十块钱等他来找零，那个小伙子找了半天，问曲坤还有没有零钱，自己的零钱都找给之前的几家人了，实在没有了。
我刚准备去房间拿零钱，曲坤就叫住了我，跟小伙子说：“别找了别找了，这么热的天，多辛苦，一会儿下楼买一听冰可乐喝吧。”
“这不行啊……大哥……”
“哎呀，才三块钱，没事没事。”曲坤非常热情，送小伙子出门，跟人家说再见。
当时小程正在卧室里，听见门关上的那一刻一脸阴郁地走出来：“你凭什么不让找钱。”
“人家不是没零钱吗！”
“那浩浩去拿零钱你为什么不让？装什么好人呢，还给人买可乐。你倒是很大方啊，可你挣钱吗，你一天给我挣三块钱试试啊。那是我的钱！”
“你的钱又怎么了，大热天的，人家那么辛苦，给你送水，没电梯的六楼，才三块钱没找怎么了呀，就这么在意这一块两块的吗，我们需要为这几块钱吵一架吗？”
“我是在意那三块钱吗？你倒是知道别人辛苦，你看到我辛苦吗……”
那天吵完之后，曲坤在阳台上待了很久，我去看他，他在抽着烟。我对他说，小程压力太大了，家里又有那么多债务，你虽然也有你的道理，但体谅体谅她，别和她吵。曲坤没说话，把烟在花盆里捻灭，呆呆地说了句：“为了三块钱吵成这样，这日子过得没劲，真不知道能过到哪一天。”
不知道能过到哪一天。这话小程也说过，那时候我问她，会跟曲坤离婚吗。她说她想过，经常想，但是觉得在这个时候离婚，怕曲坤以后不知道怎么过。
“你去跟她道个歉吧，就说你错了。”
曲坤把眼神收回来，看着我，对我说：“小子，你知道我在学校当了这么多年老师训了这么多年的学生留下唯一的职业病是什么吗？就是再也不会说‘我错了’。过到今天，虽然生意不成，但我依然不觉得我错了。”
“我不是不想赚钱养家，当初我好的时候，难道对你们不好吗？我现在是落难了，没有这个能力。”哪怕是离婚时候的谈判，曲坤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耐烦，这既让我觉得这段婚姻气数已尽，又让我感觉这不过只是一次普通的争吵罢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工作，不去帮我分担一些？”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为什么我一定要走和其他人一样的路？上班，下班，拿工资，也不想做那种忙忙叨叨又赚不着钱的小生意，那样的生活你不觉得没劲吗？”
“结果还不是我养了你六七年吗？我也没见过你怎么努力过，这些年你不是成天就在家里看电视睡觉晚上出去打牌吗？”
“我怎么没有……算了，现在都要离婚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那出轨呢？”小程看着曲坤，“这些年，你混成这样，我都没有说要抛弃你。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你看不出来吗？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感情了，有的只是互相的怨恨，所以这些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我也不是故意这么做的你明白吗？”
我想起小学的时候，因为曲坤打牌小程要跟他离婚，当时我当了真，看着书房柜子上曲坤给我买的飞机模型和曲坤的书，我缩成了一团被曲坤抱在怀里抽抽搭搭地哭，我跟曲坤说：“如果你跟妈妈离婚了，能不能不把模型和书带走？”曲坤说，好，我不带走。
我还记得初中的时候我和曲坤吵架，我觉得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跟他说话了，但那天回家，我看到曲坤买了一本书放在我桌子上，里面有一封信写着“原谅爸爸吧，好吗”。
曲坤这个人喜欢搞这一套，而我不得不承认我居然也很吃他这一套，特别容易因为他对我的一点好而一下子忘记他所有的自私和可恨。
在债务压力最大的时候，每隔几天就有要债上门的人，坐在客厅里脸色阴沉。没人的时候曲坤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用电脑很大声地放着《爱拼才会赢》，然后跟着大声唱，大声喊。我被吵得写不下去作业，小程也没办法打电话，我们俩就坐在客厅里，谁都不敢去打扰曲坤。那时候我们觉得曲坤太脆弱了，可能一碰就会碎掉。
我也觉得他够狠，在债务还了大半最艰苦的日子就要过去的时候抛弃了小程，在我快要高考的时候抛弃了我。
“那这样，我们把财产分为三份吧，你和我还有浩浩每人一份，浩浩跟我，你走的时候带一份走，这样可以吗？”后来小程又一次找曲坤谈。
“不行，离婚之后我也要生活，我也需要组织新的家庭，再有孩子，我也需要钱。”
“那浩浩呢，你对得起他吗？”
“浩浩长大了。”
“他还要上大学，将来还要结婚，难道不需要钱吗？你可能已经不知道养一个孩子需要多少钱了吧。”
“但是在国外，孩子十八岁，父母的抚养义务就够了，之后就要靠他自己了。”
“你是在国外吗我就问你，还有在他十八岁之前呢，你的义务尽够了吗？”小程开始歇斯底里起来。
婚姻的最后是什么？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在小程和曲坤婚姻的最后我看到的是数字。他们用很多天的时间计算当时买房各自出了多少，装修出了多少，买家具家电是谁拿的钱，曲坤公司倒闭掏空了家里所有的钱，还债，对我的抚养，还有法律。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流离失所的，我一定会尽力争取的。大不了我就拖着不离婚，让那个女人去跟他闹，看看谁耗得过谁。”小程恶狠狠地对我说。
最后，他们达成了共识，小程把房子抵押了，又凑了些钱，一次性给了曲坤。
在婚姻最后的这几天，小程变得冷静又理智，不像以前似的喜欢唠叨废话，速战速决地分掉了她和曲坤共同生活将近二十年积攒的共同财产。
小程说取钱的那天曲坤哭了。他还是穿着那件旧的呢绒外套，眼镜折断了一条腿，用透明胶带粗糙地缠了几圈。曲坤这些年胖了很多，衬衣卡在身上，很勉强才能扎进裤子里面，他也不再重视自己的脸，任它被油脂填充成一个油腻的梨形，一些稀碎的胡渣留在上面，有黑有白，还有一些在北方干燥的空气中冒出来的火疙瘩。在我印象里，曲坤从前还是有些英俊的，在他意气风发的时候，在他的鼻梁还没被肥肉埋起来的时候。
小程说：“今年过年本来想给他买一件新的外套的，现在不用了。”她哭了，眼泪被脸上的皱纹分了流弯弯曲曲地流了下来。原来人们之前常说“热泪”，也许因为脸颊是凉的，眼泪爬过去的时候有点烫也有点温暖，流过之后被冷冷的空气黏上就更加冰凉了一点。我发现这个，是因为我也哭了，却有一种一身轻松的感觉。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曲坤，又过了不久，“食味谷”也倒闭关了张，我骑车经过那里时，再也不会忍不住偷偷向里张望。这个城市很小，但隔远几条马路就能错开很多人的命运。
下午四点，我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那是小程不用的一只小灵通。来了一条信息，是田诗怡发来的，她说：“曲浩，高考结束了，我们就在一起吧。哪怕不在一所大学不在一个城市也没关系。”
而那个时候我正在一场梦里，梦见我和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孩结了婚，我们争吵，对对方冷漠，看到对方就好像看到了对生活的失望。我对着她大声说着曲坤的事，对她说咱们不要争了，算了吧，而她对我说，去××的。
猛然间惊醒，窗外天色黯淡，好像酝酿着一场雨，不知道这阴天究竟什么时候才算能过完。在这样的天气里，有些人需要酒需要肉需要一些希望来期盼天晴。房间里闷闷的，有一种浑浊的气味，就像是曲坤刚刚在这里抽了一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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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8年1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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