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伤心火锅(中)






EDITOR'S 
NOTE
与郭宗扬分手后,陈可来到他曾经去过的火锅店吃火锅。在蒸腾的热气里,她回忆起郭宗扬带给她的难得的宠溺,想起父亲看似固执迟钝的爱。郭宗扬再也不会回来,而面对着沸腾冒泡的火锅,她好像一点也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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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伤心火锅(上)
郭宗扬安静地把车开进夜色,郭宗扬开车很稳,坐在他旁边让陈可觉得安心,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陈可对着窗玻璃上薄薄的一层灰尘发呆,突然说:“我出生的时候,我们家其实准备的是个男孩的名字,叫陈子豪。”
郭宗扬把广播的声音调小,侧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看着陈可。陈可说:“我家住的那片职工宿舍,大家都天天比着生男孩,当时我爸找人给我妈看过,说肚子这么尖肯定是男孩。所以衣服啊名字啊都是按照男孩准备的,家里的人都准备好了庆祝。我妈说,生下我的时候,我奶奶看到是女孩就直接甩脸色给她看,好像那都是她的错一样。”
“你知道我爸为什么要给我起‘陈萍’这个名字吗?就是因为之前我们楼上有一个姐姐叫张萍,我出生那年她考上北京一所听说很不错的大学。所以我爸就直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让我将来也和她一样。你看,是不是挺随意的啊。”
后来,陈可上初中的时候,每天都会看到一个穿着皮拖鞋的女人提着垃圾从楼上下来,过了一段时间她才知道,原来那个人就是张萍。听说她毕业后辗转了几年最后还是又回到了这个小城市,回到了这片职工宿舍。陈可生命中第一个传奇人物最后还是被时间剥去了光芒,然后每天按时上班,买菜,平静地接受脸色发黄。只是相比起陈可见过的其他这个年龄的女人,张萍的川字纹更深,不爱讲话,走路时发出的声音更轻。
陈可爸说:“你可不能和她似的,出息着出去耷拉着脸回来。”
后来,陈可上大学之后把名字改掉了,说不好听,爸爸也没说什么。
陈可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跟着爸爸和几个同事一起吃饭,那几个同事都是熟人,大家住得也都很近,他们问陈可爸:“没想再要个男孩啊老陈?”
陈可爸爸当时看看陈可,笑着告诉他们:“其实我打心眼儿里喜欢姑娘,姑娘体贴,知道疼人。”当时陈可上小学,瘦得像张纸片,她抬头看看爸爸又低头红着脸笑起来,好像得到了天大的夸奖。
后来的陈可特别想问当时的自己,在那一瞬间应该还是相信爸爸说的话是真的吧。
回家的路上,陈可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座上,抓紧爸爸的衣角,爸爸的后背就像一座山,而山的那面一直不停地传来训导:“陈萍,你要知道,你虽然是女孩,但女孩也不比男孩差到哪里。你一定要努力,要比男孩子都争气都有出息才行。”
听说爸爸从小学习很好,当时他没有参加高考而是选择了考中专,拿到了城市户口,也拿到了班里最早的工作分配名额,可是那又怎么样,如今的他还不是在这个一直半死不活的厂子里做着最普通最容易被人遗忘的工作吗?只不过早年时短暂的意气风发到底还是给中年的他留了几分骄傲,虽然在陈可看来,这样的骄傲让他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合群。
爸爸也好,楼上的张萍也好,陈可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一样,陈可觉得自己比他们都更早知道,大多数人都只不过是普通人而已。普通人更容易贪恋那些细枝末节的快乐,而非远大的前程。
出来上大学之后,离那片职工宿舍远了,好久没有想起过这些事,没有想起过家。陈可不知道,如果爸爸看到现在的自己,这个找不到工作还心满意足地吃着蛋挞的自己,又会怎么说。
吃完最后一个蛋挞就到家了,陈可下车关上门,郭宗扬叫住她,降下车窗跟她说:“别带着不高兴过夜好吗?”
陈可点点头,摆摆手和郭宗扬说再见,在这样的时刻,她总会幻想郭宗扬对她会像对女儿一样在意。那时候她才觉得,原来和一个男人相处,最幸福的方式或许并不是做他的妻子或是正牌女友,而是做他疼爱的女儿。也许是因为她的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也许是因为他见过她刚出生时最脆弱无助的样子,也许是她将人生中第一次全部的信任都毫无保留地交到了他手里,所以他只能选择无条件地爱她,不能抛弃她。
但是,陈可想起她的爸爸,想起他给的在他看来更加实惠的爱,他给出的爱里面甜味很少,让她很早就做好了独立的心理准备,也让她一个人在外的这些年都没怎么想过家。
第二天郭宗扬发信息给她,说联系了一个公司,让她去试一试。
5
郭宗扬周末会带她去爬山,去周围的老街转转,吃点当地的特色。第一次带陈可出去玩是郭宗扬开车去郊外的一座小山,听说那座小山上种了好多花树,春天开花会特别漂亮。车开了将近两个小时,陈可有些晕车,但她不敢告诉郭宗扬,怕郭宗扬知道她其实没怎么坐过小轿车,在她看来这样的露怯是一种小家子气。
陈可爸妈是普通工人,本来工资就少还经常发不出来。她记得小的时候,她第一次坐亲戚家的小轿车,那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晕车,她一下没忍住吐得亲戚车上到处都是,那种又酸又腥的味道一下子冲进了所有人的鼻腔,在车里那个逼仄的空间久久散不开,亲戚的脸有些僵硬,尴尬地说“小孩子家,没事”。父母赶紧拿纸巾到处擦着,一个劲地道歉。她忘不了下车后她爸的眼神,鄙夷又失望,他说:“你这是什么命,好东西都享受不了。”这一次,她爸没有像从前陈可做错事那样直接打骂,却更让陈可耿耿于怀。
那时候她想,这样的尴尬和如坐针毡的羞耻是不是只属于穷人呢?
过了一会,郭宗扬问她为什么不说话,陈可终于有些忍不住了,说想下车透透气,郭宗扬赶紧停车,问是不是晕车了,一边拿塑料袋给她,告诉她吐一吐可能会好一些,他说:“我闺女也晕车,稍微开远一点她就会不舒服,我都会在车上准备塑料袋,不舒服怎么不说呢,我姑娘说晕车的时候最喜欢吃点橘子,等一下我看到如果路边有卖的,就给你买一点。”
郭宗扬的手很厚实又有些温热,抚着陈可的后背,陈可蹲在马路边,郭宗扬也陪她一起蹲着。两个人沉默不语,她看着身后几座低矮的小山在雾气中安静地呼吸着,让她觉得那些不快乐的往事都不值得被记得。她不明白,是不是正因为有这样温柔的时刻,才使她体会到了莫大的安全感。
她看到豆皮已经煮熟了,在锅里翻腾浮动着,肉丸里面还有馅,一咬开就有油腻腻的汁水流出来,因为烫,陈可吃得龇牙咧嘴,她在芝麻酱里面洒进小葱和白芝麻,土豆因为太熟了所以筷子一夹就碎成了泥,在芝麻酱里滚过之后便很有滋味。
“没有你又怎么样呢?酒和肉还是要有啊。”陈可跟自己说,于是喝了一口酒,眼泪就掉下来了。
在与郭宗扬分开后的一天夜里,陈可熬夜改设计图,在恍惚中看到她和郭宗扬一起在她家现在住的小房子里,郭宗扬搬了一张板凳坐在她家那台老式电视机前,饶有兴趣地看着电影频道在放一部科幻电影,她在扫地,扫到郭宗扬身边的时候拿扫帚轻轻碰一下郭宗扬的脚,示意他抬抬腿。客厅的灯不亮了,他们就把椅子摞到桌子上,郭宗扬爬上去换灯泡,陈可在下面紧紧地扶着,灯泡换完了陈可拿抹布把灯罩擦干净,把飞蛾的尸体抖落,再把灯罩递给郭宗扬装起来。打开开关,房间里的光线重新变得明亮又干净。
然后她醒了,醒来看到公寓里明晃晃的,客厅卧室和走廊的灯全都开着,像是某种灼人目光照耀着她,而往窗外看,已经没有还亮着的窗户了。她觉得这个房间就像是个深夜里通明的橱窗,向人们展示着她的孤独。
她回忆着刚才的那个梦,不是觉得难过,而是好奇为什么那些她原本过了二十多年的已经厌倦了的琐碎的甚至狼狈丛生的日子却在刚刚的梦里有着让人留恋的味道。到底什么是这无聊俗气的世界里的一抹温柔呢?是郭宗扬吗?
是又不是。
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想过那间房子里真正的主角,也就是她的爸妈,是否会在这样的日子里感觉到快乐,他们是否像陈可一样,感知快乐就像感知到黄昏来临那样敏感。
陈可爸爸的性格就像她出生的这个北方小城的天气,干燥又直接,固执又迟钝。所以她从来没有在生日那天收到过惊喜,没有在失眠的夜里听到过一个故事,没有在下着大雨的校门口看到过爸爸的影子。
和这样的一个人生活在一起,妈妈会不会感到厌烦呢?
中考前的半年,爸爸特地给陈可订了一份“益智高钙奶”,每天晚上用热水烫过,盯着陈可喝下去,以至于到后来陈可再见到热的牛奶还会感觉有些紧张。
数学一直是陈可的短板,中考那次题目类型有些奇怪,陈可最后两道大题都没做出来。走出考场,看到其他同学的表情都很平静甚至有些轻松的喜悦,陈可想:“完了,只有我考砸了。”回到家后爸爸的第一句话就是“数学考得怎么样?数学考完了就决定你到底能不能上一中”。
于是,陈可慌了,她缩在房间的一角不停地哭。下午三点考英语,陈可哭到了一点还没吃午饭。从前陈可很乖,连释放情绪都不会,这次开了闸就一发不可收拾,陈可一边哭一边觉得自己完了,没救了,下午没法去考试了,心态已经一塌糊涂了,准备了那么久的中考就要毁了吗,如果她不上高中以后要做什么呢,周围的人会怎么看她……她很慌,越慌就越难停止哭泣。
直到她感觉到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突如其来的疼痛和恐惧止住了她的抽泣,于是陈可木木地爬起来,在爸爸骂骂咧咧的声音中吃了两口饭,收拾好书包继续去考英语。
下午考试的时候陈可脑子里好像有个老旧的风扇一直在“嗡嗡”地旋转,听力自然是一塌糊涂。
英语考完,中考就结束了,回家的路上陈可一遍遍回忆着中午的那一巴掌,一遍遍想着如果自己最后没有收好书包继续考试又会怎样。陈可觉得自己屈服了,但不是屈服于疼痛,也不是屈服于父亲,而是屈服于命运。因为陈可心里明白,她不能轻易犯错,不可以任性和情绪化,她没有足够的资本可以支持她从头来过。
她知道,爸爸当时的那一巴掌其实是在给她止损,如果没有那一巴掌,也许后来的自己会有着不同的命运。
可是,她仍然无法释怀,在她最慌乱最无助的时候,爸爸给她的竟然是一个巴掌。
然而在那个夜晚,陈可竟然第一次有些想念爸爸,有些想念那些稳定不易改变的固执,想念那些出于自我保护的迟钝,也许这样,日子会更平稳更好过一点。
陈可也想起在她很小的时候的一天,爸爸和人打赌赢了一包糖炒栗子,然后他把它们一个个剥开,再把剥好的栗子放到小盘子里拿给陈可吃。爸爸的手指很细长,关节处却很突出,栗子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用力一捏,就会发出“啪”的声音,清清脆脆的,剥好的栗子完整又饱满,陈可在后来的青春期里遇到过的所有心动的瞬间,都仿佛发出了栗子被剥开时“啪”的声音。
陈可很少见到这样的爸爸,这个在昏黄的灯光下剥栗子的爸爸。所以陈可一天只吃两个栗子,直到最后那些栗子都变干了布满了裂纹,陈可仿佛觉得只要栗子还没吃完,那个灯光下的身影就还没有完全消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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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6年1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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