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
者
按
EDITOR'S
NOTE
离婚九年的父母复婚之后,母亲催促杨馥宇相亲。周末时,杨馥宇将和相亲对象邹浩然一起前往他的大学母校。赴约在即,她却忍不住想起了高中时期的学长“第八名”。与母亲不同,杨馥宇有些怀疑,那些重新拼好的东西是否还能与从前一样。
1
爸妈复婚两个月了,几乎每天的晚饭都是全家一起吃的。
开饭前最热闹。一整锅汤跳进大瓷碗里,炒菜临出锅前撒一把盐和白芝麻拌几下,用了十几年的抽油烟机响得更卖力了,微波炉“叮”一声,里面是中午剩的一小碟牙签肉,妈妈把塑料质地的围裙解下来搭在椅子靠背上,因为太过用力发出了抽打的声音,爸爸赶紧跑去厨房端菜。今天的晚饭是麻婆豆腐、辣椒炒鸡、楼下熟食店里买的炸刀鱼、粉丝拌菠菜、金针菇鸡蛋汤。妈妈把四双筷子四把勺子拍在桌面上的时候,杨馥宇刚刚溜达到餐厅,于是妈妈完成她的最后一项工作,吩咐杨馥宇:“珊珊,叫弟弟吃饭。”
“这几天肩膀老疼,今天下班老林带我去做了个按摩,还挺好的,看啥时候咱全家都有空,开车一起去。”爸爸总是负责找第一个话题。
“行啊,不过珊珊老是加班嘛,回来也没个正点,铭铭得补课,全家都有空就得碰。”妈妈很平静地接话,没炸起来问一次要多少钱,没不屑地说“那种东西就是个一次性的效果”,杨馥宇抬头看了一眼妈妈,没意识到自己多少还是有点惊讶。
妈妈吃饭总是眼观六路的,刚往自己手里塞了四分之一块馒头,又给弟弟碗里添了一勺汤:“吃金针菇变聪明的,学理科每天要费多少脑子呀!”紧接着开始欢快地回忆过去了:“哎老杨,你记不记得以前,你有一次是觉得腰疼来着还是怎么的,找了个盲人按摩,以为很灵,结果按完之后直接没法下地走路了。我那时候也就一百斤吧,扶你上楼根本扶不住,好不容易回来就趴在床上,那时候珊珊刚上小学吧,吓得不行,我赶紧出去给你买云南白药,喷了就好了,歇了一会儿又去看球了。哎,珊珊你还有印象吧?”
“啊,”杨馥宇走神了,“不太记得了。”
“其实后来我又想想,也不一定是那个盲人按摩给按坏了,可能就是下手太重了,按那些穴位太使劲了,有点承受不了。”但幸好爸爸总是会接的,接什么不重要,热切的气氛不能断。爸爸和铭铭搬回家来的两个月里,每一次晚饭都是一顿正正经经的团圆饭,好像总是要认真圆满地吃完,但说不上为什么每一场圆满都让杨馥宇胆战心惊。这种感觉从前是出现在除夕夜里,不是在爷爷奶奶家就是妈妈离婚后在外公外婆家,再加上大伯或者小舅一家,瓜子花生巴旦木之类的坚果摆好,各种口味的酥糖奶糖巧克力摆好,水果洗好,电视机早早调在“CCTV 1”等着,样样齐全,所有人都得打着点精神,就是为了“圆满”两个字。但从前,这种圆满一年一次就好了,现在却要日日经受。
杨馥宇偷偷看了一眼不怎么说话的杨铭宇,心想,他也会觉得有点受不了吗?分开那年,铭铭只有八岁,玩闹的时候杨馥宇总是一把抓住弟弟的手腕,那时候十四岁的杨馥宇比弟弟高上一头,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卡在自己胳膊围成的笼子里。现在看,他的小臂已经那么长了,也有肌肉,戴着不知道是哪个篮球明星的手环。
“姐,给你个枣。”铭铭把一勺沉甸甸的米和里面包的一个煮烂了的大枣倒进杨馥宇碗里。开饭前就盛好的粥已经没那么烫了,吹一下刚好入口,几个回合下来这顿饭总算是要进入后半程了。粥是爸爸喜欢的黏稠度,比从前妈妈喜欢的要更稠一些。但杨馥宇不喜欢,这一勺一勺的黏腻像是在邀功,不是明晃晃地夸耀自己那种,而是想通过细火慢炖的方式让你在心里记它一分好。
妈妈干吗要这样呢,这么多年都过下来了,她们两个人,不是也过下来了吗?干吗要这么欢喜得诚惶诚恐呢?不然九年都算什么呢?难道只是在等待爸爸带着弟弟回来,等他们重新回到这个老吊灯下面吃着和从前一样的饭吗?这种感觉像是被什么伤害了自尊心,令杨馥宇感觉到一种说不上来的恼怒。
杨馥宇忽然感觉到今天的灯光很黄,又很亮,从前都没有注意。它一直照耀着她,十几年了,就像是属于晚间的太阳,明亮、缄默,它的光晕下就是一个剧场。
康叔叔也在这团灯光里出现过,在爸妈离婚两三年之后,应该算是妈妈的男朋友,也来这里吃过饭。每一次来他都担负起了绝大部分的调节气氛的工作,忙活着介绍他带来的食物,分来分去,说话接话,流畅自然得像是带了一个部门,或者说提前写过一整套计划书。康叔叔和妈妈是一个公司的,看上去好像也蛮喜欢妈妈,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没有再出现过,杨馥宇也没多问。
爸爸那边情况复杂一点,他很快又再婚了,对方在当地一家杂志社工作,在杨馥宇想象里应该是个很有书卷气的女人,大概和妈妈很不一样。爸爸和她没再生孩子,但听说一直过得很和睦,杨馥宇从来没见过她,一次交道也没打过,连一声“阿姨”都没叫过。一年前听说她出车祸过世了。妈妈当时知道这场车祸后很震惊,把小姨叫来家里,呆坐在沙发上念念叨叨了一个晚上,还哭了。第二天她开始对着杨馥宇反反复复说“好险”,幸好爸爸和铭铭不在车上。
吃完饭爸爸要阅卷,眼镜又一次找不着了。上次眼镜找不着的时候铭铭说了句“以前在家你也找不着,现在回来也找不着”,听上去很奇怪,像是有点语病,但杨馥宇听懂了,妈妈站在窗台边浇花,大概也听见了。铭铭不太避讳说起那几年他们三个一起生活的日子,比如说前几天吃早餐的时候,爸爸夸妈妈煎的半熟蛋好吃,油滋滋的蛋黄往外淌,铭铭说了句“我喜欢吃全熟的,可能是吃习惯了”,爸爸不怎么会做饭,还能是谁煎的嘛。
有一次妈妈拉着杨馥宇讲悄悄话:“铭铭还是喊她‘妈妈’的。”语气倒也平平的。杨馥宇赶紧说:“哎呀,当时铭铭还那么小,人家也照顾他,再加上你不也跟我说过吗,让我也可以喊康叔叔‘爸爸’,自己都忘了哦。”
妈妈看她急了,又解释:“哎呀,我知道嘛,我又没说不能理解什么的,我就是跟你说说嘛。”然后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过,还是你有骨气一些,反正是没叫。”
妈妈当了这么多年公司的销售骨干,回到家也没少念叨办公室里争来斗去的大小事,杨馥宇常常觉得妈妈的处事逻辑和标准就是总围着她自己打转,哪些是“我该赚的”,谁是“我的自己人”,心里一清二楚,唯独缺点厚道。
妈妈放下浇水壶去给爸爸找眼镜,一边找一边问:“珊珊,你和邹浩然怎么样啊最近?”杨馥宇知道,她和邹浩然将要成为妈妈手里最好的调剂话题。
“挺好的,周末还要一起去一趟威港,去看看他大学。”
“那你俩这是正式在一起了?”妈妈很得意,因为邹浩然是妈妈的客户给杨馥宇介绍的相亲对象,“到底之前是一个高中的,我就觉得应该可能性大一点吧,你说呢,你俩之前认识吗?互相之间有个印象没?”
“没在一起啊,一开始印象还不错而已。以前不认识,文科部理科部隔着一个操场呢,好几千人呢,哪就那么容易有印象了。”
“啊,他是理科部的啊,那怪不得。”妈妈给爸爸泡了红茶,又把电视的音量调小了两格,让爸爸可以待在客厅一边看电视一边说学生“答得真差,明显敷衍了事”。从前妈妈去爸爸学校找他,一帮二十出头的男孩嘻嘻哈哈地叫她“师母”,停了这么些年,“师母”这个身份又重新回到了妈妈身上,她附和着爸爸说“还是少打几个不及格好了,不然他们会去办公室磨你”,想重新捡起一点“师母”的派头,从她的眼角眉梢来看,妈妈显然是满意的。
2
说到周末的约会,杨馥宇还是觉得有点紧张。如果顺利的话,这可能会成为二十三岁的杨馥宇人生中的第一段恋爱。
杨馥宇从客厅走回房间,就听见窗外响起下雨的声音,是伍城夏天常见的阵雨,迅猛短促。伍城夏天的天气总是带点有借有还的味道,三天的闷热换一场酣畅的暴雨,雨后风是凉的,比空调还舒服。
她关上自己房间的窗户,不让雨水潲进来,又跑去杨铭宇的房间关窗,发现这个暑假结束就要上高三的人,号称是普通班的尖子但打死也考不进重点班的家里的一级呵护对象正躺在床上发呆。
“好喜欢下雨啊。”杨铭宇的语气轻轻的,并没有怪她没敲门就闯进来了,然后拍了拍床,问她,“坐会儿?”
杨馥宇有点恍惚。虽然九年来和铭铭一直有联系,也一起出去玩也打电话,但还可以回到同一个屋檐下做姐弟是她想不到的,想不到可以在下雨的时候一起躺在小时候的床上发一会儿呆。她看着铭铭的侧脸,还是像妈妈多一些,大眼睛,双眼皮,厚嘴唇。杨馥宇在心里想,在现在的女生眼里这样的长相大概是越来越不讨喜了,自己也更喜欢细长眼,单眼皮,眼角还有点下垂的男生。
她的记忆里面有一个这样的男孩子,第一个让她知道喜欢是什么滋味,那时候那个男孩应该和现在的铭铭一样大。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恋爱经历好像从那个时候起就被按下了暂停键,就像杨铭宇桌面上摊开的历史课本里写的,晚清时期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萌了萌芽就再也没发展起来。后来大学的几次尝试也不过都是原地打转,到现在自己基本上可以和小六岁的弟弟保持同步了。
但杨馥宇忽然来了兴致:“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我高中时候喜欢的男生啊?”
“有点印象,不过很模糊了。你那个时候是失恋了之后才跟我说的吧,我就记得你有次跟我打电话的时候情绪还挺低落的,但也没跟我好好说,而且当时我才刚上初中。”杨铭宇把眼睛睁大,仔细看还能找到小时候的样子。
“你给我拿点薯片和酸奶来。”
“你不会要在我床上吃薯片吧。”铭铭已经笑着从床上弹起来了,“你的薯片还是藏在电视机柜子靠左那个抽屉里是吧?”
杨馥宇最喜欢的是那个男孩有种执着的幼稚。在其他十六七岁的男孩子们都想拼命掩盖自己幼稚的时候他没有,好像看破了他们装腔作势的把戏,觉得那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屑与他们为伍。
后来杨馥宇总结了一下,那时候喜欢他应该是第一反应觉得他天真,其次觉得他聪明,但十六岁的女生还不太懂男孩子的天真,只是觉得很打动人。
刚上高一的时候杨馥宇天天忙活着在学校的记者站里出校报。第一个学期期中考试之后几个校园记者瓜分了高二高三年级文理科的前十名,准备采访之后写写他们的奋进过程就是校报的主要内容了,杨馥宇分到的是高二理科部的第八名。采访之前杨馥宇特别紧张,高一还不分文理科,刚结束的期中考试里,两千多人里面她考了六百多名,但其实一进实验中学她就知道了:在重点高中里,名次就是处境,就是阶级。
采访之前师姐说可以在记者站的办公室采访,也可以去校门口的奶茶店,杨馥宇想了一下觉得在记者站办公室好像更正规一点,就问师姐要了办公室的钥匙。
第八名抽了个午休的时间接受采访,杨馥宇带他来到了办公室,打开门那一刻杨馥宇蒙了,办公室显然是很久没有人进去过,更别提打扫了。杨馥宇忽然想到其实记者站内部每次开会也都是去奶茶店的,自己进记者站几个月以来也从来没听说过这间办公室。这间屋子更像是仓库,地上零散地堆着一捆捆过期的报纸和杂志,书柜里倒是空空荡荡的,只有几盒粉笔,到处落满了灰尘,整间屋子找不出第二条板凳。
杨馥宇第一反应是慌张。“天呐,我耽误他的时间了吧!”杨馥宇心想。成绩好的人的时间好像要更珍贵一些,更何况还是高二的学长。杨馥宇赶紧解释说,自己也不知道原来有这么乱的,问他要不要换个地方。
“没事啊,这里挺安静的,能说话就好。”第八名抽了一张干净的报纸垫在一捆杂志表面,然后坐了上去,又站起来,“我想去楼下教育超市买瓶水,你可以等我一下吗?”
杨馥宇看他小跑着出门,又在责怪自己怎么没给采访对象准备一瓶水,第一次采访自己做得也实在是太糟糕了吧。
两三分钟之后第八名回来了,手里拿了两盒冰激凌,问她要酸奶味的还是香草味的。她接过那个淡黄色的小方盒和小木片勺子,方盒盖子上印着两朵白色的小花,香草应该就是长这个样子吧。十一月天气已经有点凉了,但杨馥宇是一年到头都爱吃冰激凌的。
“我也不知道说点什么,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第八名一边挖冰激凌一边问,有一点腼腆。如果两个人就这样在这间没人注意的空房间里吃完一盒冰激凌,然后淡淡地告别,之后再也不会见到,该有多好啊。
杨馥宇还是把自己一本正经列着采访问题的小本子拿出来了,她不想让第八名觉得她都没有认真准备。聊了一会她忽然觉得很失望,大概这四十个采访对象的稿子都是一样的吧,都是努力,坚持,功夫不负有心人。如果能够把秋天清淡的阳光写进去就好了,如果能够把一起吃冰激凌也写进去就好了。
在第八名的回答里,他好像也没有特别聪明或者特别努力,没有“假期也会制定计划晚睡早起”,没有“周末一个人来到自习室,一不小心一天就过去了抬头发现天都黑了”或者是“偶尔一次成绩下滑之后情绪大起大落”之类的标准回答。他说得细细碎碎的,比如什么会在写作业之前先闭上眼数六十个数让自己专注一点,不容易分心,然后真的把眼睛闭上演示了一番,那个时候杨馥宇盯着他的眼睛,注意到他的睫毛很短但是很密,眼角是下垂的;说到“我不太擅长做很难的题,但是中度偏难的那种题我基本上可以做到一分都不丢”的时候嘴唇用力地抿一抿那把小木勺子,想把骄傲藏起来。
“写完之后可以给我看看吗?有点好奇,还没有被人写过。”采访完的时候第八名问她。午休快要结束了,窗外逐渐吵闹了起来。
“好啊,我写完发给你。”杨馥宇说。
“那你把QQ号告诉我吧,我回去加你。”
“好啊。”
那一整个下午杨馥宇都觉得自己像是吸了过多的氧气,像是捕捉到了夏天闷热的下午空气里暴雨的讯息。
(未完待续)
📎
●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8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 责任编辑 / 杨鹏翔
📐 美术设计 / 黎稷欣
🎨 插 图 / 龚文婕
萌芽小铺小程序现已上线
长按以下图片即可进入小程序
购买《萌芽》直通车 🛒
点击图片即刻购买 👇🏻
《萌芽》2021年12月刊
《萌芽》2022年全年刊物
MENGYA MAGAZINE
青春文学标杆
几代作家从这里起步
👆🏻长按二维码一键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