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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岁时,我再次见到江舟,我没有聊起当年,她也并不知道我内心始终有愧于她。初中的时候,我们的友情始于我请求江舟陪我跑步,终于一句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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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再见江舟(上)
4
初三的一个课间,班里有个男生突然告诉我:“班长,你爸来学校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我问他:“在哪儿啊?”
“我看见他在你妈办公室。”然后我赶紧把手头上的事扔了就往办公楼跑。
虽然办公楼与教学楼是连着的,但是一脚迈进办公楼就和教学楼是两种气氛了,办公楼阴阴的,安静得让人发毛。妈妈的办公室关着门,我不敢进去,试着扭了一下门把手,发现门已经被锁住了。想趴在门上听,又怕被走廊上经过的人看到,于是我就这么贴在办公室走廊的墙壁上一动不动,听不见一点声音,脑子里全是我妈着急地和他争吵,又要压低声音怕人听到的样子。我觉得我快要窒息了,真是个漫长的课间。
突然门打开了,我意识到我还没准备好面对他们的表情。我脑子里的“嗡嗡”声还在,眼前出现一个亮点儿,就像一只长着金色翅膀的苍蝇在灵活地乱飞,我控制不住它,让它带走了我所有的思绪。
但门里面出来的是一个我并不认识的男人,他脸上堆着笑,说:“方主任,那以后我们再联系。”
我妈看到我有点吃惊,也惊了一下:“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我来找你一趟。”
“有什么事吗?”
“没……”这时候上课铃突然响了,“我去上课了。”
“快去吧,快去吧。”方主任拍了拍我的背。
我松了一口气,不是他就好。我回到教室,一脚踹在了刚才跟我说“你爸来了”的男生的桌子上:“谁跟你说那是我爸的啊?”
“啊?我以为……”那个男生说不出话。
“滚!”
“今天上午那个男的是谁呀?”晚上回家我问我妈。
“一个找我推销辅导资料的。”
“哦。”
“我还没问你呢,你今天来找我干吗?”
“我以为,那谁来找你要钱,我怕他来学校闹。”
“别怕,他知道我没钱了,不会来了。”
“你不是早就没钱了吗,他还不是照样来?”
“不会了,他知道你在这里上学,多少还是会顾忌的,就算是影响我,他也不会影响你的。别担心。”
“他才不顾及我。”
“我们都已经离婚了,我把能给的钱都给他了,他已经不能再来找我要钱了,他要是再来,我这个婚不是白离了吗,你要相信我啊,不要担心。”
初三的下半学期,下午的课多加了一节,放学晚了一个小时,大多数时候我和江舟还没下楼跑步窗外的天就黑了。天黑之后,觉得跑起步来要费力得多,我常常还没到终点就停下来了。江舟还是会跑过终点那条白线,再跑回我身边:“跑到底啊,老姜。”
我不说话,径直走向车棚,江舟跟在我身后轻轻地问:“怎么了啊你?”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觉得焦躁。回到我家楼下,我问江舟:“你的物理作业写完了没?”江舟乐呵呵地看着我说写完了。
“给我看看步骤,我没写完。”
江舟一边翻书包一边问我:“你是因为没写完物理作业不高兴的吗?”
“当然不是。”我展开江舟的作业,江舟的笔迹潦草到让人怀疑她到底会不会拿笔,但是那几道题的结果倒是准确得很。但是她的步骤太简略了,我问她:“你的演算过程呢?”
“在草稿纸上啊。”
“老师说了要写上来的。”
“有结果不就行了?”
“写不完整要扣分的,白做了。”我看着江舟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咬牙切齿地告诉她,可她还是一脸不在乎。
我看不懂江舟的步骤,也不让她给我讲题,她讲题总是跳跃,有时候想起来之前哪一步没有讲又倒回来重新讲。但我知道她是会做的,在理科方面江舟很聪明,让我羡慕。
但是江舟语文不好,差到一塌糊涂,要不是因为语文,江舟能考进班里前五名,这倒是和我相反,我最擅长语文。有一次江舟的语文没有及格,我有点奇怪了,我问她:“怎么可能不到60分?最后一名还考了80分呢。”
我要过她的试卷来看,除了字迹潦草卷面分扣光之外,内容就好像是在乱写。就比如阅读理解题里面的一道题目类型是“如果把本文的结尾换成下面一句话,好不好?为什么?”
“这种题你想都不要想,直接答‘不好’,然后猛夸一顿原文就好了,什么‘生动形象’啊,‘符合原文语境’啊……你自己随便说上几个差不多就可以满分了啊。”
江舟嘿嘿地笑着,拿手指关节蹭着鼻子,眼睛眯成缝,把兴奋得咕噜咕噜转的眼球藏起来,像是恶作剧得逞了一样。但是她这恶作剧坑的是自己啊,活活把3分给坑没了。
“以后考试别这么写了啊,记住我之前说的,就那么写。”
但是江舟说不要:“我就是觉得这个比原文的好啊。”
“为啥呀?”
“这个字数比较少,很简洁。”江舟的试卷上确实写着“换了比较简洁”六个字。
“你这时候不把答题模式练好了以后不怕改不回来了吗?”
“改不回来就改不回来啊。”
“这是中考啊,中考你也这么写吗?”我有些看不惯江舟对中考对分数这么不在乎的样子。
初三最后一次期末考,发试卷那天就意味着初三结束了。这天我和江舟没有跑步,直接回了家,天还没黑,我们坐在小区的花园里面。江舟说:“我拿我考试的作文给你看吧。”
“你得了多少分啊?”
“31。”
“拿来我看看。”江舟每次的作文分数总是低得出奇。
那是一篇命题作文,题目是《我找到了快乐的钥匙》,我的作文是按照老师讲的模式“开头——铺垫——回忆——点题”,中间引用一点名人名言,最后说“原来,快乐的钥匙是勇敢”,然后抒发感情结尾。我拿到了48分,是我们班作文的最高分。而江舟写了一个故事。
“……我拿着钥匙来到了警察局的大厅里,这里我并不陌生,所以上了五楼到了值班室,推开门看到了值班的大叔正在看《哆啦A梦》,我就跟他说:‘伙计,看到多少集了?’”我把这句念出来,和江舟一起笑。江舟说:“老姜,我开始写小说了。”
“在写什么呢?”
“还不知道,刚开始。”
“像这样的?”
“可能吧,但是比这个长,长很多。”
“那写完了给我看。”
“好。”
“老江,听我妈说我们下学期就分班了,因为学校对这一届初四比较重视。”
“嗯。”
“那我们很有可能就不在一个班里。”
“没关系啊,我下课去找你啊,放学我们还是一起跑步一起回来啊。”
“嗯嗯,也是,但是分班就会面对一个新的环境,要去重新适应新的环境和新的人。”
“你会怕新的环境吗?”
“会啊,特别害怕,我害怕……未知。”
“可是新的班里的人应该也都认识你吧。”
“可我不认识他们啊。”其实作为教务主任的孩子我知道我蛮出名的。
“哎,老江你看,”我打断她,向着不远处抬了抬头,“那边有两台警车。”
“嗯,我看到了啊。”
“我原来特别害怕警车。”
“害怕它把你抓走吗?”江舟笑起来。
“嗯,差不多吧。”
在方主任还没有离婚之前,我特别害怕警车,我总是会觉得这些车是来抓我爸的,他可能骗了别人的钱,或者借了别人的钱不肯还,警车会把他抓走。哪怕后来长大一点了,觉得这是杞人忧天,但每次看到警车出现,还是会莫名不安。还好,他们离婚了,我再也不用害怕警车了。
“我要回家了,老江。”
“这么早啊,天还没黑呢。”
“早晚会黑的啊,先回去吧。”
5
开学再一次见到江舟,我们已经是初四毕业班的学生了。江舟和我被分到了隔壁班,我们的好多老师都是一样的,她班主任是我们班的数学老师。我们下午放学还是一起跑步,那时候我的速度已经可以达到体育考试的满分标准了。
只不过课间操的时候我们不是站在一个队伍里,有时候我会偷偷看站在隔壁班队伍里的江舟,她总是面无表情,眼神不知道聚焦在哪里,可能是在新的班里又是毕业班,说话的人更少了吧。有时候我会叫她“老江老江!”,江舟会看向我做个鬼脸,像一只短鼻子的小狗。
站在我旁边的姑娘会问我:“姜唯,那个人是谁啊?”
“我原来班里的同学啊。”
“叫什么?”
“叫江舟。”
“女生?”
“对啊。”
“还以为是你男朋友。”
“哈哈怎么会,有我妈在我哪敢谈男朋友啊。”
在新的班里,我还是班长,新的班主任图省事儿,没有重新选班长,就问同学们,还是由我来做班长,大家同意吗?没有人反对。
新学期开始我还是班里的第一名,和周围的人也迅速熟了起来,就像江舟说的那样,班里的同学之前大多听说过我,愿意跟我一起玩,但也没有跟我走得很近。
新的体育委员问我,快要秋季运动会了要不要报个什么项目。这应该是我们这一届学生能参加的最后一个运动会了,我忽然发现初中四年,我可能一次运动会都没参加过。
“要试试吗?跑个八百米吧,咱们班女生八百米能跑进满分的人没几个。”这让我有点惊讶,两年前我还只能跟在队伍的最尾。
那一天的下午我告诉江舟,体委建议我参加八百米,江舟说:“那就跑啊,和我一起跑,这个班没人报,八百和一千五都是我。”
“不要,我害怕发令枪的声音。”我坐在江舟的自行车后座,拉着江舟的校服,“听说你也跑八百我更不能跑了。”
“为啥啊?”
“因为真的到了比赛的时候你不会等我啊,我已经习惯了你跟着我的速度跑,只比我快一点点,我跑不动了你就慢一点等等我,但是比赛的时候不行啊,你不会等我的,你只能在前面跑,很快就跑没了。”
“就一次,也不行?”
“一次也不行。”我觉得那样的感觉一定难受极了,像是被江舟抛下了一样。
“比赛就好好跑呗,想那么多干吗。”
那次运动会,我还是没有参加任何项目,待在主席台上念完了我初中里最后一次“运动健儿们加油”。
当年我们家是和现在的副校长她们家一起买的房子,那时候方主任和副校长在办公室里打对桌,还都只是比较年轻的班主任,刚刚结婚。现在方主任说,副校长比年轻的时候胖了好几圈,已经很有校长的派头了。
有一天江舟走了,我还没上楼,我看到副校长的车从我身后的方向开了过来,车灯把我眼前的那条路都晃成了明亮的黄色。我转身向副校长打招呼,她朝我招招手让我过去。
“分了班还适应吗,唯唯?”
“嗯,还蛮适应的。”
“我知道你肯定能适应,最近压力大不大?”
“还行。”其实,压力是挺大的,因为初四之后大家都很拼,特别是之前很聪明但是不太勇敢的那些人,现在变得非常勤快,就像班主任说的“瞪起眼来了”。
“同学怎么样啊?你最近都和什么人在一起玩啊?”
“新班里同学都挺好的,但我还是更喜欢和以前班里的同学一起玩吧,毕竟认识的时间更长更熟悉。”
“刚才那个是你原来班的同学是吧?我看你跟他挺好,老见你和他在楼下聊天。”
“哦,她陪我跑步来着,然后一起回家,有时候就聊一聊。”我有点怕副校长觉得和江舟聊天会耽误我学习就赶紧解释。
“一个男生,天天陪你跑步,还送你回家吗?”
“哈哈,她是女生啦。”我想校长应该是猜我早恋了,才会把我叫过来拐弯抹角地问了半天。不过,她知道江舟是女生之后也没觉得很惊讶,又跟我简单聊了几句就让我回去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方主任告诉我,今天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江舟爸爸打来的:“她爸的声音感觉有点紧张的样子。”
“哈哈哈,她爸也怕教务主任吗?”
“她爸也挺奇怪的,说江舟能跟你一起玩他挺高兴的,还说改天请你们两姐妹吃饭。”
“姐妹?”我笑起来,“你不觉得‘姐妹’这个词儿用在江舟身上特别扭吗?”
“还好吧,不过是有点别扭。”
“江舟最近怎么样?”
“你不是经常见到她吗?没心没肺的,肯定是好得不得了啊。”我有点奇怪,最近怎么人们都会对江舟这么感兴趣啊。
第一学期期中考,我的成绩出了年级前十名,好几门课都发挥得不好。出成绩那天我就没去跑步,被老师留下谈话。
从办公室出来,看到江舟还没走,站在办公楼的走廊等着我,一见我出来还是会笑起来:“我还以为你走了,那么久不出来。”
“如果我真的走了呢,你怎么办啊,想过没?”
“没想过。”
“江舟,你想过你以后干什么吗?”
“想过啊。”
“干什么呢?”我有点惊讶。
“可能去一座没有人的山里吧。”
“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就自己住。”
“那你吃什么喝什么呢?”
“我可以种地啊,种果树什么的。”
“到哪里去找这种山啊,早都开发成旅游景区了。”
“也可能不能很快就去,但是最后的话会想去,应该会找到的吧,肯定有这样的山没被发现,就像没被发现的星星一样。”
“那在你找到那座山之前,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怎么生活啊?”
“都可以吧,怎么样都能赚钱啊,比如说卖报纸就能赚钱。”
江舟告诉我她已经不怎么听课了,每天都在课堂上写小说,写在各种本子上,字迹潦草到只有她自己才能看懂。之前从没想过,江舟会写得这么起劲。她也真的拿给我看了,还让我拿给方主任一起看。她的想象力足够,但是语言表达问题太大了,特别是落到纸上就更明显了,目前来看只能说是她自己写着玩儿的东西,还不能说是作品。
那个时候,我没有想过,在后来我也会开始写东西,甚至以此谋生。但是我喜欢在晚上动笔,最好是大家都睡着了。夜晚安静,凌晨人们绵密的呼吸声织成被子,让人安宁。然而江舟却可以在任何时候写作,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随时让眼下的空间完全地属于自己。
有时候我很羡慕江舟,但总觉得,她这样子无忧无虑的状态能持续多久呢?等到有什么事情突然砸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怎么办呢?她会不会承受不了呢?我羡慕她,但我并不会选择成为她,因为我太清楚,我无法承担变成江舟可能会面对的后果,就像是没法因为喜欢操场的黄昏而变成一颗摇摇欲坠的夕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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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7年9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 责任编辑 / 杨鹏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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