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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岁时,我再次见到江舟,我没有聊起当年,她也并不知道我内心始终有愧于她。初中的时候,我们的友情始于我请求江舟陪我跑步,终于一句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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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再见江舟(上)
萌芽经典 | 再见江舟(中)
6
我的成绩滑落到了年级的三十多名,每一天都觉得很焦躁,没有多久就要中考了。
“你怎么回事啊?”江舟问我。
“你要听我做我这段时间的整体分析呢,还是做每一科单独的分析?”那一刻我坐在江舟的自行车后座上都想往下跳。这段时间有太多人问我“怎么回事”了,我妈方主任、班主任、各科的任课老师、学校里其他的任课老师、班里的同学。但我没想到江舟也要问。
“什么?什么分析?”江舟问。
“你不是问我怎么没考好吗?”
“不是,我没看过成绩单啊,我不知道你考得好不好,我就是看你最近……特别不对劲。”
“哦,我这次考得特别差。”
“能有多差?”
“考出年级前三十了。”
“还行啊,反正能考上实验不就行了嘛。”
“万一考不上呢?”其实我担心的不只是能不能考上实验,我总觉得中考对我来说是个答案揭晓的时刻。被全校的同学和老师关注了四年,被夸了四年,我总觉得有太多人都在等着看我中考的成绩,给我一个结论,是“真厉害”还是“吹过了”或者说“很可惜”。我更担心方主任会觉得丢脸,毕竟这些年,能让方主任稍微感觉到安慰和骄傲的也就只有我了。我明明知道,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多是不带恶意的,也很快会被忘记,然而我仍然觉得怕。那是很浓很浓的雾气,让我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它让原本黯淡的日子更加黯淡,而那些明亮的快乐也被包裹在这浓雾里而变得模糊。在那个年龄我还看不懂命运,却很早就习得了畏惧。
级部主任下了硬性规定,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人下午放学在操场跑步,操场上没那么安静了,跑道变得拥挤,操场边有很多休息或者偷懒的女生围成小圈聊天,有时候我觉得她们在看着我和江舟,不知道在聊些什么,但好像又有点兴奋。
“在聊什么?”我去看台拿书包,随口问了一句。
“没啥嘛,瞎聊。班长你快走嘛,你看人家在等你。”我看到江舟已经帮我把书包拿过来了,我接过来,有点疑惑,还是跟她们说了再见。
江舟骑到我家楼下,正好方主任回来,我从江舟的车后座上跳下来,去接方主任手里买菜的塑料袋。
“我听章老师说她们班有个原本前十名的学生,现在上课也不听讲了作业也不写了,成天写小说,就是你吧?”方主任眯起眼睛来问江舟。江舟有点不好意思,又带着点笑意地缩起脖子,拿手蹭蹭鼻尖。
“你们章老师一说,我就说‘我知道她是谁’。”方主任有点得意,然后她问江舟,“不能中考完了再写吗?不怕耽误时间?”
“不怕,我都不想上学了,不想中考了。”
“为什么呀?”
“觉得特别没意思,现在都是复习课,老师上课也没意思,都是做题。”
“可是你之前都上了三年半了,最后半年坚持不下来?”
“之前是因为没想过不上学啊,觉得上学还可以啊,不能说是在坚持。”
“那你爸妈呢,知道不知道?”
“知道,我跟他们说了。”
“他们也同意?”
“他们当然是不同意。”
方主任和我一起笑了起来。
“前两天吧,我在学校巡视,看到江舟在做值日,她还跟我说她觉得卖烤地瓜也不错。”上楼梯的时候方主任告诉我。
“是吗,她都没跟我说过。”
“她说她现在就想去打工赚钱养活自己了,她说她都去实地考察过了,星期天下午骑着车到处找烤地瓜的摊儿,看人家怎么烤,问人家炉子是从哪里买的,能不能自己做。”方主任笑着说,“从来没见过江舟这样的孩子,我觉得她太特别了。”
“如果我也想像江舟那样,你会觉得好吗?”
“我当然是希望你过得好,将来也过得好,所以如果你想像江舟那样生活,我可能会阻止你一下,因为觉得如果这样将来会很辛苦,也可能是我太悲观了,我不想让你也这么悲观。”到了四楼,方主任已经有点喘了,楼道里很昏暗,各种小广告把墙壁粘得乱七八糟的,我的眼光越过方主任的肩膀,看到走廊屋顶的墙角有两只蛾子在打架,它们的影子被放大,翅膀也显得很有力量,我回到家,关上门,眼前还是它们翅膀扑棱棱的样子。
回到家,方主任换了拖鞋就去做饭了,我跟着她到厨房,拿过窗台上的几瓣蒜剥皮,然后把掉在地上的蒜皮扫进垃圾桶里,方主任的厨房一向是很干净的,她告诉我真正讲究的人会一边做饭一边收拾,饭做好了厨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如果想要了解一个人的性格和习惯,可以看他做一场饭。方主任说,如果将来我找了男朋友,一定要带回家来让她看着做一顿饭。
“唯,”方主任扭开灶台的火,“今上午副校长找我来着。”
“嗯,干吗呢?”方主任把葱姜末还有蒜片用菜刀铲起来丢到锅里,“嗞嗞”地响。
“她跟我说……经常看到你和江舟在一块。”锅被爆香之后,方主任把肉片放进去翻炒,肉片切得很厚,五花肉被炒得油光闪闪的,再淋上酱油,“她今天跟我说了一下……江舟有可能是……你能理解吗?”
再把青椒倒进去,青椒块上还带着水珠,开大火,翻炒,她继续说:“副校长跟我说,怕你被带的……就是你这个年纪比较容易……”
“她什么意思呢?”
“没什么意思,就是好心,想提醒你一下,我也就是转达一下,没有说一定要你怎么做,如果你听了之后,有你自己的判断,就可以了。”方主任最后往锅里撒了一勺盐,差不多可以出锅了。
微波炉里热的昨天剩的汤也好了,发出“叮”的一声,方主任把青椒炒肉倒进盘子,说:“好了,吃饭了。”我却觉得没什么胃口。
7
在那之后,我便听懂了那些女生围起圈来的笑声,而我和江舟被她们围到了中间。我从没想过我会以这样的方式进入这些闲言碎语,甚至是一件我之前完全模糊的事情。
“最近,我听到有些人在说……”我靠在门上,看方主任在炒菜。
“说什么?”
“说,我和江舟……妈,我有点怕……”
很多年以后,我逐渐习惯了以尘土、噪声和城市里的雾霾为食。每当我回忆往常,回忆为期不长的少年时代,我会明白,每个人都不是在某一天成长为大人的。有时我说完一句话,就会听见“咔吧”一声,少年的尾巴就会断裂出一条细缝,然后走着走着,它最终就遗落了。
第二天方主任告诉我,江舟的班主任愿意帮我处理这件事:“章老师会跟江舟说,不让她跟你玩,怕耽误你的学习,因为你最近成绩确实也有滑落,说一切到了中考之后再说。等中考过了你自己也好好想想,好好跟江舟说一说,毕竟还有几个月就中考了,眼下中考是重中之重,你觉得呢?”
“其实我跟江舟真的就是朋友,什么都没想,我甚至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现在不是怕有人在背后讲你吗?”
“妈,你说如果他们真这么觉得的话,我以后就没办法结婚了?”
“我不知道,我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那就先这样吗?”
“先这样吧,江舟可能会有意见,章老师跟我说她会去处理,你们班主任小李也打过招呼了,让你放心学习。”
江舟确实有意见,她和班主任站在走廊上吵架,问她为什么每天一起跑步聊天就会耽误学习,说为了学习让两个一起玩了三年的朋友不见面是什么道理,这是老师应该做的事情吗。章老师和李老师看起来很专制,讲了一大堆道理,看起来是把我们两个人拆开,火力却都在江舟这边。
那天是江舟最后一次送我回家 ,我从车上跳下来,江舟很愤怒,没有停车,把车直接摔在了地上。
“我们能不能找一下方老师,她是教务主任,应该能管的吧?”
“不能吧,他们跟我妈已经谈过了。”不心虚是假的,但我赌的就是江舟相信我。
“那怎么办呢?”
“先这样吧。”
“什么?”
“先这样吧,老江,先按他们说的做,反正还有几个月就中考了,中考之后他们就再也管不着我们了。”
“可是,他们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呢!他们不能这样啊,这要怎么办呢?”我从来没见过江舟眼红过,像是从岩石的裂缝中渗出来泛红的江水,她别过头去,走到离我几步远的地方。
“我要去告她,她不能这样。”
“算了吧,江舟,我最近压力真的特别大,我晚上经常睡不好觉。”这些都是真的,所以我说,“马上就要倒计时一百天了,我们不管他们是不是对的好吗?先过了这一百天。”
最后江舟同意了。
我不记得她是怎样把车扶起来,又怎样从我家门前离开的。从那以后我又开始像以前一样,和方主任一起回家。我有点刻意躲着她。
没过一个星期,有一天早上,我在上第二节课,被叫出了教室。是江舟的班主任章老师,她问我有没有见过江舟,我说没有啊。
江舟失踪了,班主任发现她上午没来上学。给家长打电话,她爸说她早上五点多就出门了,以为是早早来学校学习了。
章老师和方主任问了我一堆东西,见没见过江舟,有没有听她说起过什么之类的。方主任说,刚刚江舟她爸给她打电话,说最近看到她情绪不好,问她也不说什么事。
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阳光很晶亮绵密,照耀着一圈心虚的人,彼此面面相觑,都很着急。然后方主任让大家沉住气,说:“江舟的性格我知道,不会丢的,应该是不知道到哪里玩去了,我们再等一等。”
那天他们问到我“你知不知道,江舟平时还有没有和别人一起玩”,我怔住,我没法去判断这句话的分量,我知道我把江舟抛下了。
这一上午,我在心里揣着一张明知答得一塌糊涂却一定得上交的试卷,直到江舟回来。她不想上学,去了植物园,趴在金鱼池旁边的小凉亭子里写了一上午小说,写累了就回来了。看她回来了,江舟爸爸生气地拽着江舟的袖子,让她给老师们道歉,但她不说话,眼神不聚焦,朦朦胧胧的。
“算了,”章老师伸手理了一下江舟立起来的领子,把它板板正正地翻下去,“先去上课吧。”
在中考前最后的一百天里,我本来想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准备中考上,但越是紧张就越是患得患失。
中考前一个月,我们考完了体育,八百米是最后一个项目。跑完之后,感觉用光了所有的力气,我在考场外面看到了江舟,她问我考得好吗,我说,应该能满分。江舟很开心,说她就知道没问题的。
“我带你回家吧?”
“不用了,我跟我妈说好了,和她一块儿走。”
“那,老姜拜拜。”
“再见。”
初三结束的那天,江舟把她的作文留给我了。在那个故事里面,警察发现真的有人丢了那把钥匙,还把锁也送到了警察局。警察找到了那把锁,然后从负一层一个后空翻回到了值班室。随后“我”和警察开始核对是不是那把钥匙。
“快要插到底的时候,我们都有一种心脏快要停止了的感觉,由于实在也没有人敢转动一下那把钥匙,我们就把那位挂失的人叫了过来,她一转发现真的就是,我们一想,这把锁什么都没有锁住,为什么要打开它呢,那个挂失的人说:‘把锁打开就是为了再锁上它啊。’”
她把锁又锁上了,锁在了值班室的门上。
“把锁打开就是为了再锁上它啊。”在那之后,我记着这个结局,一直过了很多很多年。
8
暑假放假,江舟来到我家楼下给我打电话,我下楼看到她骑了一辆新车,是一辆很酷的山地车。
“怎么山地车还买带后座的啊?”我问她。
“不然你坐在哪里呢?”江舟笑起来。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江舟了,说实话我们两个都没有想到。
江舟没有考上实验中学,我也再没有坐过江舟的自行车后座。
我时常想象,再一次见到江舟,会是怎样的情境,这一次我会不会错过跟她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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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7年9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 责任编辑 / 杨鹏翔
📐 美术设计 / 黎稷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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