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出租(下)






EDITOR'S 
NOTE
为了我的采写作业,朋友将六回介绍给我,六回的工作是每天将自己租给别人,随后在公众号上记录别人租他的故事,在采访六回的电话里,我想起过去的日子和生活中大大小小的妥协,并从中确认自己的软弱。我向他诉说父亲的故事,明白自己这辈子不可能成为“想做就去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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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出租(上)
3
大二上学期,我去给一个公众号写稿,觉得也算是能学点和新媒体有关的东西。
之前看过这个公众号,觉得风格也蛮喜欢,写的东西就是日常,鸡汤味不算重,就好像是文章的作者正坐在我对面的懒人沙发上,一边咬着吸管喝可乐,一边跟我聊天一样。
但是进去之后才发现工作的节奏其实特别快,一篇看似语调慵懒的文章,可能要打起精神来皱着眉头反反复复改好几遍。碰到热点要马上讨论要不要追,文章从选题到篇幅字数都比较严格,阅读量是最重要的标准。每一篇文章都会提前取好七八个题目作为备选,大家在群里讨论,标准基本是“你看到这个题目,会不会点开?会不会转?”。
在这个公司里我认识的第一个作者在读者里面已经算是小有人气了,她在公司待了一年多,看着粉丝越来越多。我从前看过她的文章,那时的我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真的坐在我对面专心致志地把瓶底的酸奶喝个干净,“已经有些厌烦了,不知道会做到什么时候。”她告诉我。最近她已经连续几篇文章被毙掉了。
我开始研究其他阅读量高的公众号都是怎么写文章的,想去迎合编辑和读者的喜好,但我还是不够敏感,稿子大部分被毙掉了,因为“没什么吸引力”。
没过两个月,我也离开了这家公众号,我发微信给和我对接的编辑说“我可能是真的做不来”。好在他没有责怪,反而安慰我说:“公众号这种东西其实只能说是文学的边角料,你不用太过在意。”
在采访六回的这通电话里,我又想起了这段日子,想起生活中大大小小的失望和妥协,并且在这些失望和妥协中确认自己的软弱,我从来都不觉得我是那种会和什么东西死磕到底的人,我害怕生活中那些吃力又磨人的时刻,害怕不确定性,害怕看到自己倒下去那一瞬间的狼狈和颓然。
所以,我会反复问他:“你赚的钱足够生活吗?你打算做到什么时候?”
他也觉得焦虑,每天游荡在不安全感里面。因为经常没有人要租他,明天的生活来源常常不知道悬挂在哪儿。六回三十多岁,一般他的同龄人手上都会有点积蓄,在二、三线城市买个小房子,但他什么也没有,如果父母突然生一场病,他连医药费都拿不出来。
但他说他习惯把自己塞进一种走投无路的境况里,比如说经常辞职,说不干就不干了,然后让自己处在一种不稳定的状态,不考虑后果。
“我其实就是想能活下去,又想偷点懒,不用干太多的活,能够自由一点,然后又能觉得这个事情还有点意思,我就想这样活着。”说到这里他停下来了,因为他发现,“我×,我的要求太多了,我在追求一个完美的事情。”
今年春节的时候,六回一直在做的公众号不知道为什么被封了,他一直没备份所以突然间什么都没了。他坐在浙江老家,对着电脑打了个喷嚏哆嗦了一下,马上就感冒了。
之前将近六千个粉丝都没了,他找不回他们,有时候月收入只有两千块,房租都交不起。前段时间有几家媒体采访他来着,算是也帮他做了点宣传,新的公众号也涨了些粉,租他的人也多了些,但是这波小热潮过去之后,生活又陷入了常态,有时有人租,有时没人租。
他说他一直在探索,看看“出租自己”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不意味着什么。有人说这是种行为艺术,但他自己觉得不是,他也没想表达什么。他觉得更像是一种真人秀,要是有人无聊了想看看“六回今天都干了些什么”,就上公众号来看看他写的东西,现在没时间,过两天再看也行。这件事具体有什么意义,他还没找到。
父母总是打电话叫他起床,让他找个正经工作,六回就在拖。他不愿意去找朝九晚五的工作,朋友想给他找个兼职,他犹豫了半天还是要拒绝,因为有工作和兼职就意味着不自由,如果工作时间突然有人租他呢。
他说他现在的工作是属于未知的,租他的人和租他做的事情通通未知,未知让他上瘾。然而对于我来说,未知却是最恐惧不过了。
六回的爸爸年轻的时候做生意,后来失败了,那时候每天都有个债主坐在他家要钱,他们一家四口人吃饭,债主就坐在旁边看着。小学的时候有一天六回说要出去看个露天电影,爸爸突然就生气了,给了他一巴掌。那时候他理解不了爸爸心里的压力,就记得挨了打之后眼前一直是家里吊灯晃来晃去的影子。
现在爸爸还是那种生意人的思维,问他说:“你到底亏了多少钱啊,大不了从零开始。”
六回不要从零开始,他的独立出租已经做了两年了,他要继续,他说他要去吃点好的庆祝一下。
4
“六回,我跟你说点我自己的事儿吧。”
“好。”
“我爸之前开过一个公司,后来倒闭了。”我有点惊讶我可以就这么轻易地把这些说出来,这些事情在这些年里,我谁也没说过。
我告诉他,在我初一那年我爸破了产,从一个带点儿优越感的小老板变成了每天窝在家里躲债不敢出门还乱发脾气的小老头。后来亲戚们帮他把债还了大半,然后说要帮他介绍工作让他好好上班,但是他不去。
他突然说要炒股,买了个杂牌子的平板电脑,每天研究各种软件、曲线图,把我妈加班赚外快好不容易攒出来的一点钱要过来丢进那个小小的电脑屏幕里面浮浮沉沉,不一会儿就折腾没了。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年。
他说,他之前开公司,没人管束,是个自由惯了的人,现在他也要走自己的路,让别人看看不过那种按部就班的生活也不一定不会成功。而那几年,我和他所有矛盾大多都集中在我死活想不明白,一个作为父亲的人,为什么这么执拗地不肯做出一点牺牲来让妻子和孩子的生活好过一点。而每当我声嘶力竭地质问他,得到的却都是“我没有做错”。
好在后来他还是放弃了,重新去找了工作。我得过且过地对这个结果表示着满意,没有去想他放弃的原因究竟是看到自己做不到了,还是像他说的“为了你们”。然而,不管怎样,我都没能和那几年那个执着的、有些癫狂的他真正沟通过。
“我觉得,他和你……有点像,都是不怎么在乎稳定啊安全感啊的人。”我好像忽然间意识到我决定采访六回的真正原因,我问他:“你会选择像他那个时候一样吗?”
“很有可能啊,你看我现在就这个样,而且,我可能一直这样。”
“可是,你说他为什么就一定要这样,这么坚决地不愿意做哪怕一点点妥协,让老婆孩子过得更好呢?说实话,我有点恨他。”
“我觉得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选择嘛,虽然说他有责任,但他就是想逃避责任啊,难道一个人不能逃避责任吗?他就不能过自己的人生吗?你以后也会遇到一些事情,也可能会面临责任跟自我的一个选择,你很可能就选择‘自我’这一个东西,为什么要选择责任啊?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把你生下来我就一定要辛辛苦苦地去赚钱,为了这个家我一定要怎么怎么样吗?我觉得你父亲也没错啊,这只是他的一个选择。哪怕你恨他,你讨厌他,你不想跟他说话,但是他就是想做这样一个人啊 ,哪怕对他来说是一种逃避,但这是他的人生啊。”
我有时感觉到困惑。年少时最珍贵的是天真,人们多会觉得那些没有一点妄念的人是不酷的。然而到了中年,天真与不合时宜之间的界限太难把握,体面变成了成年人时刻要保持的东西,因为体面不光帮人们维持这外表的光洁好看,更跟责任、诚信这些东西绑在一起。我想问六回,活在少年和成年的断裂之间,应该是痛苦的吧。
“想做就去做吧”这样的中二气息在我青春期开始之前就已经被掐灭了,就像我曾经惊讶地发现,在看《月亮与六便士》的时候,我不自觉代入的角色竟然是斯特里克兰德的妻子和孩子。那个时候我好像就明白了,虽然向往,但可能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斯特里克兰德这样的人了。
“我觉得你父亲挺酷的啊,真的。”六回说,“我就觉得你凭什么恨他呢,他把你生下来,他凭什么就得对你怎么样。是啊,这是你爹,但一个爹就必须要努力吗?谁规定一个爹就必须要努力?一个爹难道就不能做一个穷鬼吗?不能去做一个懒散的人吗?不能去做一个失败者吗?我觉得没有问题啊。”
说到这儿我有点生气,都说顾客是上帝,但他居然一点也没有顺着我的意思去说,不过如果他顺着我的意思的话,可能他就不是LV了。
“我怎么称呼你?”
“叫我……嘉嘉。”
“OK,嘉嘉,我觉得你要试着去理解你父亲啊,理解你父亲这个人,其他的已经不重要了,理解这个人才是最重要的,去了解他吧。”
“时间差不多了,我想问的差不多了。”
“嗯嗯,好的,要是你想再聊一会儿也可以。”
“可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好啊。”
“就通过今晚上你跟我的聊天儿,你觉得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啊,和我聊天感觉怎么样?”
“我觉得你是个特真诚的人。”
“你随便说就好啦,我又没逼你夸我。”
“哈哈,真的,我特别希望你以后能再租我一次,我很希望能再跟你聊天。”
“你这是在拉拢回头客吗?”
“哈哈哈哈,我说真的,不过如果你要这么理解的话也可以。”
“今晚很开心,那再见啦。”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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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7年10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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