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低空飞行(下)






EDITOR'S 
NOTE
半年多前,“我”跟卡迪从成都开车去灵昆,路又远又糟,但这是公司总经理老李带我们接的一单私活儿,价格比平日报酬高上许多倍,连胖子也嚷着要我们下次带他去。没想到,开到半路就堵了车,我们的皮卡也停在了垭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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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低空飞行(上)
萌芽经典 | 低空飞行(中)
一直到晚上七点,天色总算是暗了下来,这一天得多长,我们追着太阳落山跑,从早上五点天亮,到现在过去了十四个小时。
车子再翻过前面一个叫德达的垭口,就是一路下坡直到巴塘了。爬坡的时候车子有点吃力,卡迪切了二挡,车子一个顿挫,好像一口气没喘上来熄火了。坡度不是很大,但是毕竟是在高原,缺氧。卡迪发现一挡挂不进去,连续试了几次都不行。
我说:“你今天刚上车就挂不进挡,我来试试。”
卡迪说:“可能离合器出问题。”
我下了车,这鬼地方再过一会儿天黑了就麻烦了。我把车熄火,重新打着,慢慢把离合器踩实,放空挡上左右摇了摇,发现一挡真的切不进去。卡迪从手套箱里拿出说明书,这问题还真没碰到过啊。我又试了一下挂二挡,是可以的。二挡起步对车损伤比较大,但是能跑起来就行了。我小心地松离合器,发动机开始抖动,再把刹车慢慢松了,妈的又刚好是个上坡,车子往后退了。
卡迪说:“不行我就推吧。”我说你下去试试,不行再拦辆车子帮忙。刹车松到一定量后,车子抖得更厉害了,再松又熄火了。我们轮流又试了几次,都不行。只能亮了双闪等救援了。  
卡迪先给机场那边打了个电话,那边说现在没车子能来啊,而且也搞不清什么情况,去了怕也没用,说给我们联系巴塘的修车店。我给公司打了个电话,公司有个管后勤的,车子的事情一般都是他在弄。张哥接起电话,一听就是在火锅店呢,估计也是喝高了。他翻来覆去说你叫我咋个办,出去还好好的嘛,上个月才送去修过,你问胖子嘛,他重庆刚跑回来,问他有没得这毛病嘛。
我挂了电话打给胖子,胖子说:“好好的啊,没遇到问题啊。你们在哪呢?”
我差点说漏了嘴,赶紧挂了电话。卡迪也接到了联系的修车店的电话,说了位置,对方说五千块钱,你们机场那哥们也是我朋友,这钱我不得骗你们的。卡迪说行,等等回你话。
他给我比划了个数我就明白了,他那边没挂,我马上给机场的负责人打过去了:“王哥,你联系的店张口要五千块钱啊。”
王哥说:“这个行情我也不懂噻,店是靠谱的,我们工程车全是在那修的,你等等,我给他打个电话,看能不能便宜点。”
这时候从前面垭口下来一辆越野车,卡迪赶紧伸手去拦,是辆普拉多,车牌是本地的。卡迪跟司机说了两句,司机把车靠边,上了我们车帮我们试试。我在副驾驶窗外一边拿着手机等回话,一边看着他。这叔真是不惜力,往死里挂挡。
我说:“别别,轻的重的我们都试过了,不行。”
大叔说:“我赶着去接人,你们要还是不行么就在这等我,我回来把你们人先捎回去。”
卡迪跟大叔道谢,只能另想辙了。修车店的老板给我回电了,说你们王总说了,是你们机场自己的车嘛,那就算四千块钱好了,行我现在就派人过来。说实话主要是不知道毛病在哪,到底离合器问题还是后桥还是变速箱坏了都不知道。我给卡迪递了个眼神,比划了一下四。卡迪说再等等。我回老板说行,我这商量好给你回话。
我跟卡迪说:“管他多少呢,我们自己掏了就是了。”
卡迪说:“××的,这破车坏谁手里谁倒霉。”
我说:“你给老李打个电话吧,跟他说一声。”
卡迪说:“只能这样了。”我听到卡迪用湖北话跟老李说了没两句就挂了,回头跟我说:“叫人来修吧。”
我问他:“老李怎么说。”
卡迪说:“老李说不修你们打算在山上过夜啊。”
我们俩把警示牌从皮卡的兜里掏出来支上了,然后沿着路往垭口上走,快要八点了,抬头已经能看到星星。
卡迪一直低头在回微信,刚才一路上信息跳个不停,我猜一定是他家里住的那位。于是问他:“你家里那位是不是想你了?这才出来一天。”
卡迪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我说了一句:“她要走了。”
“别呀,住都住进来了,怎么能放她走?”
卡迪这才抬起头看我一眼:“行了行了,你先上去。”他站住不动了,我不好意思凑过去看,就往前走了。
没走两步,卡迪接到了电话,跟我说胖子打来的。
胖子问:“你们俩在哪呢?”
卡迪看了我一眼:“国道上,就在仁怀县城外面呢。”
胖子说:“少东家晚上又来公司了,在老李屋里呢。”
卡迪听胖子的语气,好像是有事,联想刚刚老李电话里着急忙慌没两句就挂了,怕是真出事了:“他晚上来公司干吗?”
胖子说:“好像就是来找你们俩的,进来就问你们今天去哪了?大晚上把我也叫回来了。”
“废话,我们今天出差还能去哪。”
“你们车子修好没?”
卡迪说:“没呢,等人来修呢。”
“等会,少东家从老李那出来了,好像是给他爸打电话呢。一会儿有新情况我再打给你。”
卡迪开着免提,等挂掉电话我们俩正站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前面就是垭口,后面是闪着灯的皮卡,不知道是往前走两步,还是回到车里。卡迪问我:“给老李打电话?”
“现在不合适吧,他们一屋子的人呢。”
卡迪说:“怕不是露馅了吧。”
我说:“说不好。”
卡迪说:“给老李发个信息,别两头说得对不上。”
我给老李发了微信,有事没事?
老李回,照原计划。
我跟卡迪走回到车子边上,掀开了引擎盖,天一黑气温一下子就低了,我们借着发动机的热气暖暖手。我跟卡迪说:“老李这么说了一定是心里有底。”卡迪说:“刚才胖子说小孟给他爸打电话呢,瞒得过小的,不一定瞒得过老的啊。”我觉得没错,跟他说:“而且不可能平白无故就找我们俩,肯定是听到风声了。”卡迪点头。
“你猜现在什么情况了?”
卡迪说:“老李扛不了多久的,他就不是干这种事的人。”
“我们要不跑路吧。”
卡迪说:“往哪跑?”
“去拉萨啊。”
卡迪搓着手问我:“去干吗?”
 “我这还有不少钱,去了随便干点什么都成。”
卡迪问我:“我们这算逃犯吗?”
“他们不会拿老李怎么样的,老李赔点钱就好了,实在不行,我们还点回去,其他就说花了,我们给他们父子俩赚的钱比这些多了十倍都不止。”
卡迪说:“别想这么多了,先过了今晚吧。”
我承认要是今晚我们俩在李庄白肉吃着饭,我是说不出跑路这样的话的,但是现在我们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风景还那么美,一下子就被一股豪气冲顶。
卡迪说:“你再打给胖子。”
我拿起手机打回给了胖子:“胖子,什么情况?”
那边已经接起了,听得到背景声,但是没人说话,然后远远地听到胖子的声音:“孟总,他们打来的。”
××的,把我们卖了。
“你们俩人在哪呢?”孟超凡问。
我把手机拿得远离了一个小臂的距离,跟卡迪说,小孟。
我回答:“孟总,我们在路边呢,车坏在路上了。”
“发个定位给我。”小孟一下子老孟附体,语气跟他老子一模一样。
“没什么大问题,已经叫了修车的过来了,一会儿我们到宾馆了再跟你说一声。”
“发过来吧,我好跟唐总说一声,让他们机场来接你们。”
唐总是仁怀机场跟我们对接的负责人,这个也是我们俩负责的公司项目,我们一般到之前都会跟老唐打招呼。事情八成是露馅了,孟超凡只要给老唐打个电话就知道压根没有让我们近期去维护的事。
我只好继续跟孟总装傻充愣:“我们跟唐总联系过了,就是他给我们联系的修车的,一会儿就到。”卡迪一屁股坐在国道边的里程碑上,上面刻着318国道,下面是里程数3309,这块碑好像就是为我们俩立的,寓意就是我们走到头了。卡迪掏出手机,把屏幕上老李的电话亮给我看,我赶紧冲他点头。
老李接过电话,声音放得很低:“你们俩在一块呢?”
卡迪说:“在呢,孟总在给小陆打电话,怎么回事啊?”
老李那应该不方便说话,含含糊糊地说:“你们那边看情况办吧。”
“老李,到底说没说啊?”
老李没回答。
孟总这边跟我说:“放屁,唐总那边我联系过了,说压根不知道你们今天过去啊。”
老李在电话那头跟卡迪说:“要不先回来吧,回来再说。”估计老李也是听到小孟总说的了。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继续编下去的必要,但是嘴里已经把不住门了:“这次是临时安排的,打算到了再联系唐总。”
我另一只耳朵竖着听卡迪和老李的对话,他们已经换了湖北话,我光听到抑扬顿挫的音调,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孟超凡跟我说:“行啊,你小子还挺机灵啊,我不跟你们废话了,让老李跟你们说,你们俩自己看着办。”这小子竟然喊我小子。
紧接着,我们俩手机里都传出老李的声音,“回来吧,先回来再说哈。”可以想象老李一脑门子汗,一手举着自己的手机跟卡迪打着电话,一手举着另一个手机跟我说。
孟超凡接过电话跟我说:“明天赶不回来就报警了。”
我们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人都到这了,这可是早上四点就出发的啊。卡迪摸出烟点了一根,抽了一口递给我,他自己又点了一根。我问卡迪:“那几笔钱,你还剩多少?”
卡迪看着我,“我花完了。”
我眼珠子都瞪出来了:“逗我呢吧,买两根破鱼竿要那么多钱吗?”卡迪低头不说话。我那时候没有多想,以为只要能把钱还回去就好了。
卡迪的手机响了,我们同时盯住屏幕,除了名字还显示着来电头像,名字叫丁丁,照片上的人长得还是多乖些。卡迪马上把手机翻了个面贴在自己的腿上,按了一下侧面的键,铃声停了,我盯着卡迪腿上手机屏幕微弱的反光,一直到熄灭,好像把一个人的脑袋按在水里,直到不出气了为止。卡迪站了起来,往垭口上走,我跟在后面。
快走到垭口上的时候,我们听到巨大的轰鸣声,往上跑了两步。八点钟太阳已经全落下去了,但还透着亮,山那边看过去真漂亮,层层叠叠的没有一棵树,像盖在女孩身上的被子。轰鸣声是从东面传过来的,一架飞机正从那边飞过来,机头灯照出去很远,机翼两边的信标灯在高频地闪着。我们刚看到它的时候,它就在我们的视平线上,距离我们估计还有几十公里,而我们眼前正好有一条狭长的通道,被两道山脉隔开。飞机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响,飞到我们十二点钟方向时,机翼和我们的视平线等高。如果我是坐在飞机左侧的乘客,转头就应该能看到两个倒霉的家伙站在垭口上,或许会有人掏出手机什么的给我们俩留一张合影,但是怎么给我呢?等再过去几秒钟,飞机就落到我们视平线以下,我们从机顶看到了它另一边的机翼。沿着这条通道,飞机就像是要飞进一个准备好的模型包装盒。如果是这样,我一定会买一架回去拿在手里,然后从眼前比画着再飞一遍。
一直等到飞机的声音也消失在山谷里,天完全黑了,除了满天的星星,我还能依稀分辨出银河。
我抬起手,指给卡迪看:“你看到没?”
卡迪仰着头:“看到又能怎么样。”
我又问:“老李到底是你什么亲戚?”
卡迪仍然抬着头跟我说:“他叫我叔。”
我说:“××的。”
我说:“我这还有二十万,你有本事的话明天天亮之前替我花光吧。”
卡迪伸了一个十足的懒腰说:“留着晚上吃顿好的吧。”
我说:“还给他们我不甘心。”
卡迪说:“留着吧,回去还给他们。”
我说:“那你拿什么还?”
卡迪说:“我可能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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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9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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