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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大学同学猫眼突然自杀的消息,“我”半年来第一次离开了工作所在的小岛,去参加猫眼的葬礼。我和猫眼曾在小岛上共同度过两个月与世隔绝的“真空”日子,此刻面对猫眼家人的质疑,我沉默不语,回忆起和猫眼相处的点滴,以及他的那场“静默航行”。
参加猫眼的葬礼是我这半年来第一次离开这个小岛,岛在舟山南边,是连岛工程的一个枢纽,我一年前被派到这里做地质勘测。高精度的GPS能准确定位我的鼻尖正处在地球的哪个位置,但除了卫星,没人知道我在哪吧,即使被人提到,老陆好像是被派到东海的一个岛上了。我定义这样一个状态为真空,真的有点空虚,但我很珍惜。
跟项目部要了三天的假期,我带着简单的行李准备回到陆地。首先打破真空状态的是手机连上4G,在渡轮码头上跟售票员掰扯了几句,假如警察带她做笔录,她应该可以清楚地记得我,并把我描述得有鼻子有眼。大概是在岛上呆久了,我形容自己像个越狱的逃犯,重回社会的第一件事又是去参加葬礼,心里有点复杂,觉得自己像根针,从遥远的海上扎破陆地这只大气球,风从口里呼呼地吹,比海风还要强烈。
猫眼的葬礼在老家办,按理说我的消息不该这么灵通,但他和我关系不一般,我第一时间接到了共同朋友的一个电话,猫眼死了你知道不知道?我不是假装信号不好,而是真的在我沉默的当口上断了线。这样也好,我在办公室对着电脑,仔细想了想给他回了个信息,什么时候办丧事?他的回复看起来不是想问我知道不知道猫眼的死讯,而是想问我死因。为什么问我死因,说明猫眼一定是自杀,否则应该是他来告诉我怎么死的。我们没有继续聊下去,只是知道丧事应该近期就办,我们约了个大概的时间一起去参加。
搭乘渡轮,一个半小时后到第二座岛,对我来讲,已经算是文明世界。我待的岛上一共只有两台车,一台面包,一台皮卡。皮卡还是我们千辛万苦从外面运进来的,跟当地的一家民宿老板谈好了价钱,等我们的工作结束,一万块钱就把它卖身在这个岛上了。来到佛渡,我需要转车去岛另一边的轮渡码头,这个码头每天吞吐的汽车、货车还有人流已经十分可观,但其实在可见范围内不远就是宁波大榭港区,货轮都在万吨级以上,我在小岛上每个月都能见到从广州过来的平安号,看到它平安就好了。每次盯着货轮,我都极力想去体会船员的心态,有的时候感觉自己就是个船员,从来不靠岸的那种。
半年前我出岛的那次,就是来这个轮渡码头接猫眼,来这个稍大一点的岛就感觉像是选择在公共海域见面,显得更正式一点。我们一起去买了些马鲛鱼,当然买多了回去也放不住,说来也是惭愧,虽然在海岛上,想要吃新鲜的海鲜还要跑出来买。我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胖了,两个人多年不见了还有点生疏,想去帮他拎包又见他只有一个背包。他还念念不忘刚才坐的那条船,跟我说这是他这辈子坐过最大的了,其实我也一样,但我指指远处,那边还有更大的呢。我们在学校时不怎么熟,其实我们算是一省的老乡,但他不愿细说自己是哪里的,听过他打电话时的家乡口音,应该是在靠海的那边。他也不像我有那么强的回家欲望,毕业前透露过可能留在南京。
我上了渡轮,已经可以看到远处的陆地,我盘算了一下时间,下午3点到港,赶4点的动车,5点到站,跟朋友会合,看机会决定晚上要不要先去趟猫眼的家,想起身上也没有现金,不知道需要准备多少的礼金才合适,跟朋友碰头再说吧。
站在甲板上,我没法不回忆起猫眼在岛上的这两个月,我们重新联络上是因为我发的一条朋友圈,是平安号按时进港的一张照片,船身上用白漆漆着“平安号”三个字,边上是海运公司的名字。不是第一次发了,但那次猫眼在底下回复了我,回了一个海浪的表情,让我不知道回啥。互加了微信已经很久,还是多年前的同学会上,之后从来没有过互动,过年过节也没有任何的消息。他随后私聊了我,问我是在哪里,那时我没察觉到他的异常,明明一点没有抑郁的样子。
在小岛的第一顿晚饭后,我就有点后悔提出让他来待一个月的建议,可能一周更加合适。看得出来猫眼也有一点不安,眼睛时不时去看他摆在一边的背包。在岛上,天黑之后的确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干,我吃过饭会去办公室待会,除了工作上的事情,我极少上网,上网会留下痕迹,会打破真空的状态。趁他洗澡的时间我去了趟办公室。我感觉到猫眼是一种生活在比我还要深的深海里的生物,虽然眼神浑浊,但他全身上下都极其敏感。办公室就在楼下,我把整理出来的有关抑郁症的资料又过了一遍,说实话这些症状的确很符合猫眼,特别是那种心不在焉的状态。等我回到楼上,他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还挺不好意思地塞给我:“这里面八百块当是伙食费了,够不够我也不知道,还给你带了条‘南京’,不知道你现在抽不抽这个。”看他这么老派的作风连我这样的岛民都有点接受不了:“多个人吃饭无所谓的。”他客气地要我收下,转而马上跟我聊起别的。说实话他这么得体自然,反倒让我这样常年不跟人打交道的显得有点局促。我们没有特别的共同回忆,他留在南京的这两年时间在他自己的描述里也是乏善可陈。不过的确是这八百块钱和这条烟的关系,我改观了对他的看法,或者说是对抑郁症的看法。
之后整整一周的时间,我却还是像刚见面的时候一样,对他一无所知,他倒是了解清楚我们项目上的每个勘测点了。四号点在岛的最南端,路只修到半山腰,我们需要先下到海滩,再徒步过去,四号点其实不是一个点,而是从海岸线突出的一块礁石,火山喷发后的岩浆冷却后形成,别看外表已经风化,其实内部质地很好,是我们几个备选锚固点之一,未来可能从这里拉出一条索缆来固定悬索桥的一侧。猫眼顺着我的手指方向看向对面的岛,似乎不太相信这么一指未来就会出现一座桥。上面的介绍我作了无数遍,不过场面都没像今天这么尴尬。我们就在礁石上坐下,像是约好了时间等一头鲸跃出海面。我很期待这样的时机,因为资料里说,需要等一个机会让病人自己开口。但同时我又很惧怕这个空档,怕他起身从礁石上一跃而下。
一个小时后,船靠岸。我还要马不停蹄赶去火车站,实名制的车票,把我锁定在固定时间段里的固定座位上,位置精准到只要车一停,我就能被狙击枪在两百米外击毙。我给朋友发了个信息,告诉他我五点就到站,他回了一个“好”。参加葬礼的次数并不少了,但活到参加同龄人葬礼的年纪,也是老了。猫眼离开岛到现在四个月了,中间我们没再联络,我没有邀请他再来,也开不出一张病情是好转还是恶化的证明,他走的时候跟来的时候还是有区别,也可能只是我们俩的关系有了区别。从最初说好的待一个月,变成两个月,我知道他愿意在这里待着,他即使再多待一个月肯定也无所谓的。
火车准时到站,到了一个从未来过的城市。这是个小站,但接人的不少,我看到我朋友,他也朝我的方向指了指,指给他身边的人。紧接着,朋友身边的人围拢过来,年纪有大有小,表情都很严肃。我刚踏出大门,两个人就过来架起了我的胳膊,不是离地的那种,就是紧紧攥着。朋友也在人群中,但他在前面带路,装作没有听见我的喊声。没人让我不要喊,也没人跟我透露一点信息。我被塞进了面包车,一共坐进了七八个人,前面还有一辆小车带路。车子驶进了县城,我透着车窗张望,这不是绑架,我没被蒙住眼睛,嘴里也没塞毛巾。到了一个招待所门口,原来这里的人更多,他们各自操着家乡话,我一句也没听懂。朋友也不知去向,我有点手足无措。我被送进了一间标间,里面有四个人,押我的两个人把我放在靠窗的圈椅上,房间里一个看着德高望重的中年人出门交待了几句,回来把房门带上,但没有关上。中年人面对我,给我指了指坐在床上的一对人。
“你是小陆吧,这个是阿毛的爸妈。”
我点点头,看到妈妈倚在爸爸肩膀上,抹着眼泪,爸爸双手平静地放在膝盖上,跟中年人对视了一眼,表示一切都你来安排。
“你知道阿毛跳楼了吧。”
这里他说的是猫眼的大名,我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原来他是跳楼死的。我点点头。他继续问我:“你跟我说说吧,是怎么回事。”猫眼爸妈在他身后直起了身子,爸爸控制着情绪跟我说,“他跑到你那里做什么去了?”
我摇摇头,眼神从中年人身上看向猫眼的父母,最后把眼神停在他爸爸身上。妈妈首先控制不住情绪:“你不知道?”这句话是劈头盖脸对着我吼出来的。中年人回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插嘴,紧接着从床上拿起一部手机,点亮屏幕的时候,我看到熟悉的画面,是从四号勘测点眺望海上的风景。他解锁了屏幕,把手机凑到我眼前,是我和猫眼的聊天记录,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也就是我邀请他来岛上散心前后。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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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8年4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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