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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大学同学猫眼突然自杀的消息,“我”半年来第一次离开了工作所在的小岛,去参加猫眼的葬礼。我和猫眼曾在小岛上共同度过两个月与世隔绝的“真空”日子,此刻面对猫眼家人的质疑,我沉默不语,回忆起和猫眼相处的点滴,以及他的那场“静默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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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静默航行(上)
萌芽经典 | 静默航行(中)
猫眼告诉我,他的焦虑很早就开始了。自己念高一时会说自己念高二,大二时说自己大三,大四时就让自己像个上班的一样。我们是大学同学,他说的我却没有任何感觉,大学里有很多故作老成的人,但故作老成一年的,还真没见过。我跟他开玩笑,要是算命师傅说你八十死,你七十九就进棺材等吗?猫眼说这不一样。我安慰他,有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你在替你过跳级后的人生,你只要过你的就是了。那为什么我跟他不能交换一下人生,让他来替我抑郁。在我看来,到这里就是一个死循环了。我们走到海水和泥水的交界,我能感觉到半个小腿浸没在泥里,海水又刚好浸没膝盖,用这样的姿势来拥抱大海实在是尴尬,我跟猫眼说,回吧,再往前走也是这样了。猫眼迟迟不动,大概不甘心自己就这么下了次水稻田。
在招待所里,我的沉默让亲属们有点按捺不住,原本以为自己会站在葬礼的角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随时变成陪葬。再一次见到猫眼的父母,他们的情绪平稳了很多,所有的话都是爸爸在问,妈妈像根没有芯的白蜡烛。爸爸跟我说:“阿毛回家的四个月很少说话,他自杀之后我们才知道他原来一直在吃药,我们也很后悔没让他在家待着,一回家就给他安排去上班。我们就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说到后悔的时候,妈妈又瘫软了下去。边上一位舅舅角色的人插了一句:“阿毛的公司和单位都认了部分责任了,要真的追究,你恐怕是要负主要责任。”接下去这部分的内容爸爸妈妈没有参与,我和那家公司还有单位像认购股份一样去认购猫眼的死亡。公司出三万,单位一万,不算是赔偿只算是安慰。舅舅们要求翻倍,而且要我认购八万。我始终没有说话,这让公司和单位都很恼火,他们干脆连敲定的那部分钱也不出了,只甩下一句,全部他赔。
我努力想让猫眼跳出这个死循环,但是语言太乏味了,就像拿板蓝根去治病。我无论开玩笑地说,认真地说,若无其事地说还是决绝地说,都跟放屁一样。猫眼接受了我的真空理论,整个岛都被他拿来堆放抑郁。列举几个他的胡思乱想,高中时候被高年级的勒索,大学时期同级的女生被学长追求成功,他归罪于当时没有跳级,去年他在的城市刚出限购令,他怪自己就差一年能攒够首付,连他妈某一年股市大涨,他也怪自己当时差本钱。我可以说他幼稚,但我知道,他也是千辛万苦找到了这个出口,在巨大的情绪黑箱里,他看到那个五年级时候的自己,毫无瑕疵。在他情绪好的时候,我们会抛开这些,聊聊怎么治病。猫眼说他就是想来治病,吃药的副作用太大,长胖,变得虚弱没有精力。咨询师的费用太高,而且聊不出这个死胡同。我问他,跟我聊天能好一点吗?他说,不能。
接近一个月的时候,我们在一次晚饭后走向岛中心的山顶,天气有点阴沉,风特别大,我问他:“回去后什么打算?”问完觉得不妥,“你别以为我赶你啊,你愿意待这最好了,给我做个伴。”猫眼好像是早就计划好了:“会回家吧,换份工作。”我现在大概能把握跟他聊天的节奏,粗粗问一个问题后,他会给我一个粗粗的回答,好像是结束了,就好像他总结在南京的生活,包括总结他目前为止的人生都是一样。我如果再细问,他会跟我确认说下去我是不是愿意听。关于回家,他告诉了我另一个动机。在我看来又是另一个病症。猫眼跟我说,老家养了一条母狗,快要七年了,去年回家,发现她老了很多,原本每年过年她都会生下六七只小狗,去年没生。在家的那几天,一只乌狗找她麻烦,但她不愿意搭理。可气的是,乌狗还要硬上。××的,你们差着多少辈份,她都是做你奶奶的年纪了。猫眼追着乌狗打了一顿,但也保证不了明天是不是会再来。于是想到回家好了,家里多个男人,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狗找上门。我脑子里想到的画面是年老色衰的站街女,被几个孩童追打。我当然没有告诉他这个,也不会顺着他跟他说,这个回家的理由很有说服力。但我看得出,他在找生活下去的理由,来岛上体验我的生活是一个理由,家里的老母狗大概也是一个理由。
通往山顶的是条小路,猫眼走在我前面,到了山顶的海事瞭望塔,我跟他搭话,他竖起衣领绕到另一边。在岛上容易被天气影响心情,也可能是提起了家里的老母狗,让他的情绪有起伏。等我绕到另一边,他已经一个人往山下走了。
下山后他跟我说,知道有一种静默疗法,靠控制自己呼吸,控制自己意识来改善自己的心理状态。我说,这就是冥想嘛。他说没错的,但是我不想一天半小时,十天一疗程的来。猫眼一定是来的时候就决定来岛上过噤声的生活,无奈我太多嘴。不说话是吧,这个好办。
面对猫眼的爸妈,我在这两个人的身上看不到一点猫眼的影子。他们在我面前极力回忆自己的儿子,却像回忆他们多年没有往来的一个老同学,情感很充沛,但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形象来。我现在的状态就像坐在猎鹰9号的顶端,随它一起返回陆地。我痴迷于观看火箭回收着陆的视频,和我的状况类似,它从地球外返回,我从陆地外返回,它精准地降落在靶心,我精准地落在他们为我准备的圈椅上。但是只要我没有开口,就不算着陆。亲属们得不到另外两部分赔偿了,而我也下定决心,要在降落前,重新点火。
他们准备敲开我这个黑匣子,送我去自首,还要去我的岛上查找蛛丝马迹。如果我从下火车就一路哭到猫眼爸妈面前,告诉他们猫眼在岛上过得很愉快,后果不会这样。我在自作多情地替猫眼嘴硬。第二天下午,他们叫来了派出所的民警。
噤声之后一直到他离开小岛的这一个月里,我的心里产生了很大的变化,和以往完全不同。一开始,他并没要求我和他一样,所以我照样会跟他说,起床了,吃饭了,该睡了,他点点头或者不理我。逐渐觉得我发出的声音也是多余的,彼此可以靠默契来沟通,甚至也不需要默契,我想做什么,他想做什么,全都随便。慢慢地,在我眼里他就消失了,最重要的是互相之间没有较劲,区别于冷战。我虽然没法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看得出来他自得其乐,不需要客客气气的,也不需要掏心挖肺的,这是我没有体验过的人际关系。我们一起沉进了海底,像两艘潜艇,在静默航行。
猫眼跳楼的地方就在自己的房间,我被民警带到了这里。不知道是猫眼的哪位亲戚,跟警察一直强调一个重要线索。
“你看阿毛死了连个字条都没留下,如果真的是自杀,那也肯定会交待点什么给家里人啊,我就怀疑搞不好是这个人遥控阿毛自杀的。”
“遥控?我遥控你一个试试看啊。”警察对他一个劲的推理有点不耐烦。
我从窗口往下看,七楼,四个月了。我脑海里蹦出四个月,是猫眼从岛上回去到自杀的时间。从房间里出来,客厅已经摆开白事的排场,包括猫眼的一张遗照。他们希望民警主持公道,哪怕能吓唬吓唬我。中年人跟民警让到一边单独说着话,意思很明白,人都死了,也不图什么别的,从他那里能不能套出个说法。民警很纳闷,我也来这么多次了,第一次看现场是我来的,明明白白是自杀,第二次你把他上班单位的人叫来,也没什么说法,后面的事情跟我们没有关系了,你们要赔偿要说法,找律师找法院去。我站在一边看到家里人都在忙着,出殡的日期应该就在近日了。沙发上猫眼妈妈一个人呆坐着,好像所有人在忙的事情跟她没有关系。
我逐渐明白他们想要的说法了。因为猫眼大概回家后再没有说过话,他在践行他的静默疗法吧。我的裤兜里有一张字条,我用一张纸巾包着,是猫眼回去后我发现的,算不上遗书,也算不上对谁的交待,但可以算是一种说法。
潜艇进入静默航行时,会关闭雷达和无线电信号,防止被追踪,甚至在静谧的深海航行,连船员的帽徽都要摘掉避免发出一点声音。我也想关闭自己的一些功能,听不见,看不见,也不说。一开始一定很难,但慢慢的,你在别人眼里就消失了,直到连死都不被人发现。
显然猫眼的死没有做到不被人发现,甚至连我也被牵连。这张纸条上的内容太抽象,我环顾家里的人,主持的道士,吹拉弹唱的乐队,爸爸妈妈,帮忙的邻居,还有那条老母狗,没有一个能让我去做这个交待。
猫眼从岛上回去的那天,我送他去码头,最后一天我们当然恢复了对话,他又变回得体的都市白领样子,因为多待了一个月,还不忘给我补饭钱。我跟他说,你这个疗法挺有意思的,不过也就在岛上可以,等你回去,没法不说话。猫眼说,无所谓的,起码多活了两个月啊。他说的像是认真又像开玩笑,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当时隐隐觉得原来一切都是徒劳,直到看到他留下的这张字条才确定。隔着东海,我整整四个月都没有找到阻止他的理由,我想我也有点抑郁了,会呆呆坐在四号勘探点的礁石上,静静等陆地那头的一声枪响。
猫眼葬礼结束的两个星期后,我收拾了东西从公司下班,电梯里同事聊着新上的电影,新开的餐馆,我觉得心里很踏实。申请回来的时候,领导找我谈话,你们这些年轻人我有数得很,岛上待不过两年准闹着要回来,一个个都说得抑郁症了,还不是待得闷了,想回来谈朋友。从楼里出来,我一个人走到环城北路上,到了路口,顺着庞大的人流跟他们一起从地铁口潜了下去,也许哪天我又会回到岛上,给自己办一个简单一点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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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8年4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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