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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岛上的工作已经结束,“我”不得不回去面对和丁宁的冷战。离开之前,“我”带走了一块岛上的地层岩石样本作为纪念,它刚好是一颗杏仁的形状。在船上,剧烈的晕船反应之后,“我”眼前的世界突然变成了黑白,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寂静。上岸的时候,“我”隐隐感觉,自己好像落下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可很快,“我”就要见到丁宁了……
从大陈回海门的船一天一班,中午十二点开船,一共三十海里的路,算下来接近六十公里,大概需要三个小时。我这次在岛上待了一周,前前后后来了五次,这次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因为这次测得的数据不是很理想,这样的话后续工作也就到此为止了。在码头上等船的间隙,岛上的叔伯们聊的也是这件事。自从去年我们上岛开始工作,岛上就自发地展开了跨海大桥和海底隧道的比选讨论,虽然我们没和他们共享过任何数据,但最后的结论几乎不谋而合,这事多半要黄。
船离开码头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落了东西在岛上,也可能是心理因素,毕竟这边的工作告一段落,不会再回来了。我在座位上检查了一下随身的背包,该带的东西都在。我还带走了一块钻孔取出的地层岩石样本,原本是很规则的圆柱形,我敲了端头那一截下来,是质地很均匀的凝结凝灰岩,刚好是一颗杏仁的形状。我想起夏威夷岛上的传说,带走岛上石头会招来厄运,每年夏威夷旅游局收到从世界各地寄回来的石头,有的还附上他们碰到的奇怪事情。
这条船服役有七年了,产地武汉,两张很精致的海损控制图贴在船舱里。这个给过我灵感,以后家里进门玄关也要贴一张精美的户型图,标示清楚不同的功能区块。在回程的船上很少人跑到船舱外吹风,跟来的时候完全两样,大家东倒西歪在座位上。每个船舱都配了电视用来放DVD,讲的是打鬼子的事情,对我来说有点无聊,因为每次都是从第一集放起,来来回回看了七八遍。同事们都睡着了,我走到船舱外,沿着舷梯爬到上甲板,上面是船长室,还有几个VIP包间,虽然去不到船头,但是可以站到船尾的甲板上。码头上人都散光了,一直到明天中午为止,这个岛上的人数都是固定的,有一成的驻岛部队,二成岛上务工人员,三成岛民,四成游客。远远可以看到岛上最高峰处的雷达站,半球形盖在山顶,远看隐藏在一片云雾里,很科幻,让人相信外星文明早就在跟地球接触。半山腰以下密密麻麻盖满了房子,这是我们看到的一面,也是大部分人活动的区域。然而岛的另一面我也去过,山头修满了密密麻麻的墓碑,还有作为景点的无人村。岛的一面住后人,一面住先人,住的都是一样的海景房。
回程还有一件让人沮丧的事情就是能看到海水逐渐从湛蓝变得浑黄,另一件沮丧的事情就是和丁宁的冷战还没有结束。战场在松木场,一块四四方方的街区,战区北边划到天目山路,南边划到体育场路,东面在环城西路,西面在杭大路。从我出差前一周开始,到出差休战,回去我已经做好战况升级的打算。
我对她有过这样一个比喻,平时就像一棵菜心,随便炒一下就很好吃。如果有不愉快,就很快长出一层菜叶,不过剥开来再炒还是很好吃。如果冷战持续很久,就把自己裹得跟包心菜一样,当球踢都疼,而且严丝合缝很难去皮。如果丁宁跟我一样愿意写点东西,写出来的一定更具说服力,她是个律师,幸亏现在还只是助理。我靠在船尾的栏杆上给她发了条微信,到家大概晚上九点。我很少不带表情给她发微信,这让我这句话显得像是挑衅。她回复我好的。我翻了翻这几天来的聊天记录,几乎都是我主动发的。回来的前一晚拍了阳明号货轮发给她,这是一条台湾的货轮,停在岛西侧的洋面上,等待进港。船上灯火通明,照亮了附近一整片海面,但是没有许可船上的人员不能靠岸。跟排队进港的飞机不同,他们不用在天上盘旋,静静地找块地抛锚就好。她问我那是什么,我说是货轮,晚上在开party。她回复我一个微笑的表情,表示她觉得无聊。
这么多年下来,我们之间的《日内瓦公约》就是不提分手。在这个框架下,很难有什么大动作的,我就是菜场里熟练地给包心菜去皮的阿姨。但是脱离这个框架,就意味着核战争,这颗按钮按下去就没有冷战了。海风作用下,晕船的症状往往会更强烈,但是回到船舱让我没法去为回去的冷战做思考。我把冲锋衣的帽子戴上,拉紧了两边的带子。其实我最受不了的就是明明我们还在吵架,她却可以若无其事地参加聚会,发一些若无其事的朋友圈。这是他们律师的素养吧。我在甲板上呆呆地靠了一个小时,看着海水泛黄。之前的所有冷战都是好结局,不然我们也不会还在一起,不过每次妥协的都是我。
晕船的症状越来越强烈,而且跟晕车相比,晕船是3D的,我弯下腰把下巴搭在栏杆上,眼睛盯着最远处海天相交的那根线。海水变得越来越黄,逐渐变成了黑色,而天空变成了灰色,总之眼前变成了黑白。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寂静,明明轮机室就在我的下面,但是声音离得越来越远。这种感觉很熟悉,跟进隧道或者飞机起飞时候因为鼓膜内外压力差产生的感觉一样。我尝试吞咽口水,但是无效。我把头从栏杆上抬起来,努力想打个哈欠,听到脑袋里有一根弦崩断的声音,像被一根橡皮筋弹到我的太阳穴。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不适,我双手支撑在栏杆上,闭上眼睛,猜测是晕船导致的。我在心里默数到了一百,再睁开眼,还是一片黑白。
回到船舱,看到电视画面同样是黑白的,除了晕船一定也有心理上的因素,但是好像没什么大不了,我的心情非常平静,甚至在座椅上沉沉地睡了一觉。直到船靠岸我才醒过来,上岸的时候我有明显的感觉我一定是落了什么东西,说不好是落在船上还是落在岛上了。上岸后还有四个小时的车程才能回去,确定手机,钱包,钥匙,笔记本都在,我想等回去再说吧,丢了什么东西等到要用到的时候自然会知道,然后往往在不用的时候它又会自己出来。同事们在船上睡了一觉,这时都清醒了,讨论晚上到了之后去哪搓一顿,有家有室的都急着回家去了,问到我的时候,我说我也要回去了。关于这个项目,大家都表示黄了更好,省得三天两头往岛上跑。对于岛上的居民,一定是希望通车的,但是他们也有自己岛民的心态,毕竟这条路修不修,也绝不是为了他们,和他们捕的那些鱼。
回去的地铁上,我看到和我差不多疲惫的人们,似乎每个人都跟我一样面对的是黑白的世界。从环城西路上的地铁口出来,我已经踏入到和丁宁的冷战区域。晚上八点半的街道在我眼里,变成另一副样子,路灯投射下的光变成了白色,显得很好看。我沿着体育场路往西走,凭记忆复原街道两边店铺招牌的颜色,豆浆店招牌的底色应该是红色的,奶茶店招牌是绿色的,海王药店应该是蓝色的,误导酒吧的门脸好像就是黑色的。我也不知道这毛病要持续多久,不过对于工作好像并没有影响。快到家楼下我给丁宁发了微信,你在家吗?我快到了。丁宁回复我,在加班。她上班的地方离家里走路只要五分钟,隔条马路的事。我问她,快了吗?去接你。她回复我,好的。
走到公司楼下,我对着玻璃幕墙照了照,脸色一片惨白,胡子也忘了刮,背包上还挂着安全帽,镜子里变成了灰黑色,但我知道它是橘黄色的。丁宁出来的时候,她眼神里是透着心疼的,她走到我身边的时候说了句什么,但是我耳朵有点不好使,没有听清,从她肢体语言看意思应该是走吧。说实话她的脸比我还要惨白,按照往常,我一定有很多话说,但现在心里平静得像张A4纸,我自己能听到也能看到打印机把一行行字打在这张纸上,但是嘴里念不出来。她问我,晚饭吃了吗?我说还没有,下船就坐车回来了。
回去的这条路是我们爆发冲突最频繁的地方,我上班的地方离这也不远,下班总是先到她公司底下,等她下来再一起回去。在这条路上我们会谈一天的工作,她碰到的有趣的案子,新来的实习生,老板的糗事。我一贯比较保守,所以当她说自己的想法和老板的不一致的时候,我倾向于替她老板说话,毕竟人家有经验嘛,于是每次都会有冲突。倒不是我不会顺着她说话,她说的案子我也听进去了,即使她先不告诉我立场,让我先说,我也说得跟她们老板一个立场,所以我认为我是就事论事,不是唯上。当然了这些都还不算是冲突,往往是导火索。一路无话走到家门口,其实也就是三五分钟的事,她突然在家门口停住,问我:“你不会以为出去一周我们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吧?”
我都忘了两周前因为什么开始冷战的了,这么一问倒提醒了我,我心里那张A4纸上飞快地打出了一行字:“你还想怎么样。”我默默看了一眼这行字,然后拔出钥匙开门没有回答她。进门按下灯,开关的啪嗒声一下子让我开窍了,原来我把情绪落在船上了,情绪连着显卡,导致我看到的东西全变成黑白的。情绪还连着声卡,让我听到的东西变得微弱模糊。我转过头看她,张开嘴想跟她分享这个新发现,但是做不到。好像声带察觉到任何情绪波动就会死机。简单说,我变成了一台硬件齐全,但是缺少驱动的电脑。
丁宁出于对我惨样的同情,还是在厨房给我准备起了吃的,一副吃完好上路的样子。出差前,也有相似的一幕,她在阳台洗袜子,我希望在我走前可以结束冷战,我说我们吃饭去吧,带你去个好地方。其实这表示我已经妥协了,但是她没有理我,只管洗盆里的袜子,当然里面也有我的。这是她的一种方式,一种职业素养,即使冷战,也祸不及你的袜子。我讨好地去拉她出门,她警告我放手。我说那我洗好了,你先换衣服,她不理我。我当时的确没控制住情绪,把脸盆掀翻倒扣在了水槽里。她不带情绪地把橡胶手套摘了,干脆利落地换了身衣服出去了。我觉得有点后悔,如果我自己摔门出去,起码还能吃饱饭,不用在这里洗袜子。眼前的情况相似之处就在于,她即使生气也会很周到,不带情绪地看着这一切的时候,觉得真是很不错。我走到她身后,她条件反射似地吼道,别碰我。我认了半天锅里一堆黑白的东西才认清是炒蛋,我没有要碰到她的意思。我转身回到客厅,想玩会儿游戏,也觉得不适合,脑子里没有想去干什么的念头,只有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这样的判断。
明明两个人在一间屋里,而且丁宁把屋子里的气压压得那么低,我却丝毫无动于衷。一直等到躺在床上,我还在回味这种奇妙的症状,像是浮在游泳池里,耳朵里进水的那种感觉。半天前,还在挣扎回来之后如何应付和丁宁的冷战,其实已经在妥协的边缘,本来或许已经好转,再有个两天也就恢复正常。但现在脑子里丝毫不被这件事困扰,起码今晚能睡个好觉。我转过头看丁宁,她侧着身子,呼吸声很轻。我把手伸过去放到她的头顶,想去摸她的头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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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8年1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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