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我刚刚毕业,租住在上海的一处老式小区中,狗狗随处可见,让怕狗的我躲避不及。同时,脱离学生身份的我正在逐渐发现生活的另一面。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狗狗的态度也在慢慢转变。
作者 叶茫
来看我现在租住的这个房子之前,我几乎已经绕着上海跑了大半圈了。有看过隔断的,墙碰一碰就会摇一摇;有甲醛超标的,连看个房间都要躲在阳台捏着鼻子向里张望;有风景宜人的,坐中介的电瓶车去地铁站需要“呼啦呼啦”地开15分钟;还有独辟蹊径颇具匠心的,在天井里用PVC板搭了一个房间,大概参考的是某年奥斯卡很热的影片《房间》做的,这种条件下,房东竟然还拉了电线装了一个空调,只是窗没人家大、墙没人家牢……总之中介吹得天花乱坠,我们疲于奔命。
那一天,我和室友刚从一个像碎石场一样的地方来到这个小区,心里非常沮丧,要求也很低,于是这里的一切都让我们觉得挺满意。我们付了定金,下了楼,心情倒也愉悦。只是刚出门,楼下一只巨大的白毛狗咆哮着向我们奔来,恐惧从我的手蒸腾到头皮,一瞬间回到七岁那年,邻居家那条站起来和我一样高的狗向我扑来,它好像要咬我,又在我耳边狂叫,一切都失了控,我呆若木鸡,过了漫长的几秒钟,狗叫声响彻云霄。
然后我就发现,在这个小区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都是这些宝贝的、被豢养的狗。它们有时候还不系绳子。我必须要独自面对它们,在窄路上走。每次我驻足于它们身后,或是侧着身子斜斜地闪过它们身边,心中都掀起惊涛骇浪。然而一般来说,那些狗并不会理我,它们或优雅或灵巧,只管遛弯,或者碰到同类挠两三下如同嬉戏。倒是那些狗主人,偶尔会对我流露出一些不屑。他们的不屑肯定是有道理的,理智上来讲我也知道那些狗朋友们一般都不会咬我。它们没有理由咬我,我在网上搜过一些宠物罐头,我一定比它们营养更不均衡。
我挺喜欢现在这个小区的。清早的时候楼下卖菜的铺子会挤满中年人,他们把狗拴在旁边的树上,对着土豆青菜挑挑拣拣;长椅上坐着一些老年朋友,摇着蒲扇牵着孙子,会打招呼;路上冷不丁地冲出来滑板车,几个小孩踏着车你追我赶。每一面空白的墙上都画着幼儿园孩子的简笔画,有一面还歪歪扭扭地写着:“小任快来!!!你好几天都没来!!!”下面还配着一幅丑陋的画,两个双马尾小姑娘手牵着手,标注着“小任与小张”。我喜欢那个素未谋面的“小任”,她可能是长椅上某个奶奶的孙女,被某个接孩子回来的妈妈牵着,有一辆滑板车,还被“小张”惦记着。她大概率并不怕小区里那些来来往往的狗,路过可能驻足与它们玩一下。时光倒流二十年我也是这样,只不过我已很久都没有好好住在一个小区里——自从初中开始住校后,我就更习惯于宿舍,与过于长久的学校宿舍时光比起来,回家频率可以算得上“偶尔”,下楼串门甚至可以用“几乎不”来形容。
如果我喜欢狗,或许我会更容易地成为这个小区生活的一部分。我在小区门口的理发店理过一次发——我不常理发,一年里就去两次,都是基本的洗剪吹。帮我洗头的小妹一边洗头一边问我,为什么你的眉毛画得那么差。要不是外面有一只狗让我不得不害怕,我已经昏昏欲睡了。
那只狗躺在一个烫头发的女士怀里。那位女士一直在讲她的狗撞到了什么,出于人道主义,她赔偿了对方五百块,她本不需要这么做的,但她具有人道主义精神。“人道主义”这个词在我的头顶嗡嗡盘旋,夹杂着她怀里的狗不时的不耐烦的叫声。理发师却全然不害怕,好像那只很凶的狗真的是一个小可爱一般。不过人道主义显然不是他擅长的领域,他奋力而艰难地接着话。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把话题从狗引到了女士的头皮上,开始推销一款药水。聊天战场把握到了他手里,气氛又热络了起来。我想起了刚刚那个洗头小妹的抱怨,因为她不会聊天,所以工资很低。大面积的沉默里,我在心里回答她,没关系,没什么必要,我工资可能比你还低。
这个老式小区是我毕业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租到的房子。虽然它是标准的老破小,但据说两公里开外是上海有名的豪宅区。于是在附近的商场里,我看到了前所未见的狗类品种。大的小的,有的还成双成对,看起来无一例外都很昂贵。这很容易发现,因为商场还为它们设置了露天座位。它们的主人喝着咖啡抽着烟,陪着狗聊着天。它们还时不时地冲我叫,我很害怕它们,经常落荒而逃。所以有时我也会有点怀念学校里的宿舍,虽然它也年久失修,洗澡时要是不走运,会有一片墙灰从头顶掉下来。但那里至少没有狗。不仅没有狗,甚至还有很多猫。
我执拗地认为富养狗,穷养猫,即便我深刻地知道这是一个充满偏见的结论。因为猫不会被拿出来遛,而我能见到的,无非是路边的野猫,和朋友从路边捡的野猫。我朋友圈里只有一两只很贵的猫(来自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幸加的朋友),一眼就能看出猫的脸上写着:我五万块。这种情况,我就假装没有看到了。我一般会在朋友圈那些便宜的猫咪下面云撸,做晒猫人喜闻乐见的朋友。我是如此殷勤,有时也会引起别人的误会。有一次我在一个朋友晒猫的朋友圈下语气夸张地回复“猫很可爱”,另一个朋友路过看到,可能觉得我很喜欢猫,说要送我一只。我在还没有判断他是不是说笑的情况下,就吓得半死,忙不迭地直直谢绝了,连玩笑都没敢开。
养猫养狗的人一般都有着稳定的生活,或是预期稳定的生活。而我还在一个从漫长的学生时代被抛掷到社会的适应过程中,生活的另一个部分开始向我显山露水。我虽然尽力保持镇定,但也时常感到茫然无措。我身边的同学也在过渡期的反常里,比如我的室友,她终于结束了自己二十年的学生生涯,也终于摆脱了她一直觉得不适合自己但读了七年的中文系,如愿成了一名魔都白领。从很早开始她就在准备着这一天,从发型耳饰到鞋包衣服,并刻苦地读着《别怕!Excel函数其实很简单》之类的书籍。但有天我忽然惊异地发现,她上班的包里改放了小说。我瞥见书名是《一份不适合女人的工作》,据说是本推理小说。真是十分应景的谜题。
我室友还挺适合工作的。那段时间她经常对着我哭到凌晨三点钟,说她不是不喜欢这份工作,也深知没有别的选择,虽然她心里清楚这样是没有未来的。我无言以对。我也没有未来,也不知道做什么工作是有未来的。有段时间我同时打着五份工,其中一半拿不到钱。我像游魂一样在路上走,因为太累了连看到狗都懒得躲,心里涌起一股无名怒火。但我在路上看到猫时——特别是梅雨季节,它们的毛都脏脏的,一缕一缕黏在一起。看它们疲惫地蜷缩着,我就有点想哭。
我觉得我是喜欢猫的。
我室友也喜欢猫。在学校的时候,她会给满地跑的猫咪拍照,然后根据我给那些猫起的名字一一叫它们。猫从来不理,也无所谓。但她并不摸它们。我觉得她错过了某些机会。学校里的猫是最好撸的——如果我一早知道这件事,我一定会尽力撸秃它们的——虽然它们是野猫,但大部分依然乖巧,受尽宠爱,基本都毛发整洁,体态雍容,躺在人来车往的路中间都傲慢且无所畏惧。这种温和的盛况大概只有在学校里才看得到。现在我们所住的小区里也有猫,如果仔细找的话,数量还不少。但它们十分谨慎,擅长逃窜,只可以在一米开外的地方看它们,更不要说摸它们了。和小区里昂首挺胸的狗们相比,这些猫咪只能说是点缀,零散地分布着,随时被忽略。它们的更迭非常快,有时甚至快到无法给它们命名——如果不会见到第二次,那么名字是毫无意义的。甚至它们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
不过即便只能见到一次,有些猫还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有一次我曾经在小区裁缝店门口看到一只猫。它是一只白猫,虽然它周遭灰灰的,很脏,身上的毛甚至有些秃,耳朵都带着残缺,且有类似炎症或是血迹的斑斑点点分布在它粉红的皮上,眼睛也在发炎流脓,但它真的是一只白猫。白猫很明确,无论多脏多狼狈,它都是一只白猫。
它从裁缝店门口走过去。小区是个老小区,老到还有一间已经很多很多年没见过的裁缝店。裁缝店很小,店面仅一扇门大小的样子,常年只有一个男裁缝。店里不放过一丝空间地挂满了款式老旧的衣服,我偶尔看见一些中老年人会去光顾。人流量不是很大,男裁缝却一直在忙。门口正儿八经地竖立着几个残破的女式塑料模特儿,有时候会穿几件完全看不出为什么需要被展示的蓝色衬衫。大雨天,男裁缝会把这些模特儿搬进去,其余的时候她们就孤零零地站在这里,相互之间也不攀谈,因为她们没有头。可能是为了防止被风刮倒,模特的脖子用细钢丝扎紧,环了个圈挂在墙上,看起来像是在上吊一般。来来去去看多了几趟之后,这些没有头却仍然要被吊颈的模特儿就和老旧却恬淡无声的背景融为了一体,像是决心仍然要在此顽强地伫立更久的时间。那只白猫就从这些模特儿面前走过,并不优雅,因为它的腿也受伤了,踉踉跄跄的,看起来和那些模特儿一样倔强。
白猫走了两步,停到路边,开始舔自己的毛。它舔得非常认真,先是抬起脚舔自己的腹部,然后舔自己的前足,舔了很久。我站在吊颈模特儿旁边看它,也不敢走近,怕吓到它。它看起来受了非常多的罪,可能禁不起惊吓,可是我不知道它要舔多久。它看起来似乎永远不能把自己舔干净,但它竟然没有放弃清洁。
后来有一只狗来找它玩了。也是一只偏白的中华田园犬,毛像一个愣头青一样炸着,但挺干净。这只狗我认识,是管理垃圾房的大叔捡来的。收垃圾的大叔不收垃圾的时候就坐在树荫下逗它玩。大叔很疼爱它,有时运垃圾还带它坐在前座。它很风光地咧着嘴吹着风。白狗走了过来。白猫并没有怕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狗的脚瘸得比白猫还厉害,它一只前足绑着木板固定着,缩在上面,用三只脚一蹦一跳地向白猫走去。它们像是饱经了风霜,向对方走去。
白猫特别骄傲地站起来,从白狗面前走了过去。我不知道后来它们有没有一起玩,我已经在旁边站了够久了,就也离开了。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只白猫(有点惋惜)。但我每天都还能见到那只白狗,从来没有绳子牵着它,它仍然每天凭借三条腿在跳着玩。天天有许多别的狗被牵着遛过此地,每到这时,白狗都热情不减地冲过去找别的狗玩,即便别的狗都并不太想和它玩。它们看起来价格相差甚远。
其实狗也未必那么可怖。时间久了我就没有那么害怕那只白狗。如果只有它挡在我前面,我鼓鼓勇气也就走过去了,就像它一直瘸着腿却鼓着勇气跳着那样。
一切都没有那么糟糕。我挺喜欢这个小区的,渐渐也适应了它。一天又一天过去,跑得飞快胆子最小的小黄猫也渐渐大起来,没那么怕我了。有时候它甚至敢在一米以内盯着我,只要我不动,它也勇敢地不动。而我也渐渐地习惯了小区里那些走来走去的狗,并适应了不与它们正面相遇的曲线走位。甚至偶尔也会感激它们。
有过那么一个诡异的夜晚。过了午夜十二点,我还在家吭哧吭哧地加班赶工作。万籁俱寂,疲惫无趣。忽然窗外传来了敲木鱼的声音。大半夜,越寂静越清晰。刚开始我以为是空调坏了,但关了空调也没能关住声音,反而更清晰地传来了小声念经的声音,还摇着铃,渐渐大声,像是有谁悬浮在我五楼的窗外反复唱着“南无阿弥陀佛”。我坐在窗边,很害怕但不知道要跟谁说。
这样持续了一会儿,狗叫了。先是小声叫,后来大声叫。它们叫了一夜,我悬着的心定了下来。在鬼面前,大概所有的生物都是平等的。那一刻,我发现狗狗真的是人类的好朋友。我以后一定要爱它们。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9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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