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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猫眼在四年级时爬进一座空屋,发现一只困在屋里多天,最后躺在水泥桶里死去的白猫。随后,几乎不可自控地,怀着隐秘伤痛的我们不断执行着一次又一次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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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猫阱(上)
那年夏天,跛脚中年人做起了生意,在院门口卖起了金鱼。他的轮椅也推到了外头,离路沿还有几级台阶。这些金鱼好像是一夜之间就跑到了这里,中年人也在一夜之间变成一个笑眯眯的老板。
结束示众的两周时间,我和猫眼再也不到处游荡,径直去城外的空屋,我们的堡垒。围起来的院子里经常有野猫出没,但奇怪的是,我们进出屋子很多次,再也没有一只猫死在里面。是因为进去的野猫能找到出口了,还是因为那只白猫死前给外面的野猫一些忠告。我们在屋子里拿边角料搭一些工事,像两个守城的死士,没有弹药,没有补给,也没有援军。直到一只花猫出现在猫眼的视野里,神情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个气氛紧张的片场。不为别的,因为这只猫在笑。当然因为它天生长着一张笑脸吧。我们慢慢从工事走出来,想去接近它,它很懂我们的意思,摇着尾巴朝我们靠近。我从兜里拿出点吃的扔在地上,它饿极了,舔了一口,拿爪子拨弄了一下,好像是确认它是死的,接着开始啃。猫眼上去摸它,它一边吃一边享受抚摸,舔舔嘴巴又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等它吃得差不多,猫眼拦腰把它抱了起来,我跟在他身后,走到采光井旁边。猫眼看了我一眼,我看了他怀里的猫一眼,他就松手把它放下了。
这只花猫轻盈地着地,抬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我想起点什么,在工事旁拎起一个水泥提桶,猫眼铲了点水泥刚好覆盖了桶底。我们从一楼窗户进去,把桶放在了三楼。接下来的几天它一定很挣扎,就跟我们每天在屋子里对着空气负隅顽抗一样。
还没入秋,金鱼摊在一天傍晚被砸得稀巴烂,我们都被轰得远远的,轮椅散了架,几条金鱼在井盖上扑腾,两层小楼的门敞开着,警察从里面抬出一个大鱼缸,这鱼缸我们俩见过,看到它我们就从人群里挤出来了。卖金鱼的大叔再没有回来,班主任在班会上轻描淡写,告诉我们不要在放学路上四处逗留。但外面的消息传得很快,老师痛苦不已,近来有学生打小报告都变成了“老师,有人猥亵我”。对那时候来说,这还是个超纲词。
家里人添油加醋地把外面听到的骇事说给我听。天晓得,就这么光天化日,就在学校门口出这种事情。哎你到底听到了没有。我的眼神越过我妈的头顶,盯着她身后矮柜上的鱼缸。我妈继续说,这种事情,小孩子碰到怎么应付得来,搞不好一辈子有阴影,造孽。我有点想哭,张嘴想说,说不出来。
花猫在屋子里待了一星期。我和猫眼特别默契地没有在这期间提出要去看看,就像老话说的“总掀锅盖熟得慢”,耐心一点。我很着迷猫眼想出的这个点子,更着迷于那个水泥桶。因为我们不想看到它死的样子太狰狞,那样太有负罪感。
在去空屋的路上,我问猫眼,你告诉你爸没。
猫眼说,什么事?
我说金鱼。
猫眼说没啊,他忙一堆事情。
我问,那他没跟你说啥?
猫眼说没有,整天也见不到他。
我马上跟他声明我也没跟任何人说过。他爸比我爸逗,我特别羡慕,我没见过他妈,好像也从来没见猫眼提过他妈,这点我更羡慕。他爸经常带我们俩出去玩,那是早两年了,之后再没见过他爸,大概也是因为忙,所以猫眼也被放养了。我们在屋外没有听到动静,进了屋子我们四处查看痕迹。说实话我有些紧张,我害怕看到哪个角落有一张笑眯眯的脸。
猫眼先到了三楼,站在楼梯口。我随后看到了那只花猫,熟睡在水泥提桶里。猫眼转头开始在屋子里摸索它的痕迹,跟我说,去看看死了没。这不是明知故问,我轻轻用脚尖蹭了蹭桶子,嗯,死猫一只。直到这里,我才感觉整套仪式完成。和单纯的处决不太一样,好像经过这套流程就有了一个审判的过程,大概是这样的意思,躺在桶里的是一只自我救赎后的死猫。
这只花猫被埋在白猫边上,和它做个伴。沿着江边回城,我们的情绪慢慢好起来,起码我觉得是。我提议今天回去走上面,走上面就是走城墙上,避开倭寇。当然城墙上已经是景区,我们不能光明正大地上去,但总有逃票的办法。
我们上来的这段城墙是以前战事最凶的一段,所以设的瓮城很密,城墙上的炮台也很多。区分上面走的是游客还是自己人很简单,往城里看的都是游客,往外看的就是自己人。但我喜欢看城里,我脑子里就有一幅俯瞰图,我一闭上眼睛,整座城就浮在我眼前,所以我喜欢站在城墙上往里看,巩固我的记忆。不过班里人喜欢拿我开涮,问我城里哪有花圈卖,又问我,哪里有气球卖,要吹不破的。我都知道,但我不告诉他们。我们俩趴在城楼上往下看,阿韬跟他的朋友靠着城墙根。真是铁打的瓮城,流水的王八,我们有一天会算他们的账。的确走在城墙上容易心生豪迈,我当时一定跟猫眼说了很多话,如果我能记得,也许现在的生活会更有动力。
那整整一年发生的事情基本上和当时空屋围墙外埋下的水泥桶一样多。找不到更多桶反而成了最大的问题,我们不希望这个仪式缺了这个重要的部分。猫眼变得更加沉默,但我反而觉得这是因为我们更加默契。埋了属于阿韬的那只猫后,就快要过年了。天气冷了,不用一个星期,只要三两天就完成一套流程。但猫的秉性不全相同,有的从哪里下去就非要从哪里回来,有的卡在了排水管里再没出来。这个学期放假前,我们来到空屋,一只猫被关在笼子里放在墙角。
我问他,什么时候抓的?
猫眼告诉我,一直都在的。
我没见过呀。
猫眼说,我爸养的。
这样不好吧。
猫眼说,没事,我们走了它也要死的。
我们去哪儿?
猫眼愣了一下,告诉我,是我爸要走,我可能和他一起吧。
你们去哪儿?
猫眼说,去义乌。
我不知道这样到底好不好,这是唯一一次我犹豫的,这是他爸的猫,这是他爸。猫眼还是把它放下了采光井。
你们还回来吗?
我也不知道,能不回来肯定就不回来了。
我无话可说,从空屋回去的路上一直到家里的饭桌上。我妈在饭桌上告诉我,阿毛要转学了你晓得不晓得。阿毛就是猫眼。他爸要带他去义乌了,说是生意做大了,这个小地方运作不开,其实还不是搞不出名堂,去了也是讨生活。小孩子读书转来转去,哪个书读得进去的。
我想起了班里的那个插班生,只要发卷子,统统揉成团塞到桌板底下。没有人敢学他,学也学不像的。我想到猫眼,他的多动症,也没人学得像的。又想到他说的话,能不回来肯定不回来了。这是他爸的口吻还是他自己的口吻?我有点不太明白。
转天我们又去了空屋,我在窗外没有看见他爸的猫,也许在楼上吧。猫眼带我过了马路,走进其中一间厂子。他爸竟然就在里头,地上到处都是包装盒,盒子上全是英文,中间印着一台DVD。他爸看到我,还记得我的名字,好多年没见到我,还当我是小孩子,刮我的鼻头。猫眼带我去了他住的房间,就在这个巨大厂房的角落,两块铁皮围起来的一块空间,抬头就是挑高六七米的钢构屋顶。
我问他,你什么时候搬到这的?
猫眼说,厂子搬到这我就住到这了。
原来他一直不好意思让人知道他搬到了城外,住在工厂里,连我也不告诉。
我说,你走了那马路对面的空屋都留给我了?
猫眼说,我爸已经卖掉了。
我愣住了,那栋房子是你家?
猫眼点点头,继续在屋子里挑挑拣拣。
为什么空了这么久也不搬进去。
猫眼朝铁皮外看了一眼,我转身看到他爸忙碌地收拾东西。
生意不好,赔了好多钱,没钱装修,后来没办法连房子也要卖了。
临走前,猫眼他爸塞给我一台DVD,我不要,他跟我说小意思小意思。猫眼给我的全是影碟,他说留给我的都是最好的。那天猫眼没有跟我一起回城,应该说他第一次没有送我回城。我把猫眼给我的东西保存得很好,唯一忘掉的就是把它们一一都看了。等我再看都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看完很想给当年的猫眼打个电话,可惜既回不到当年,也没有留过电话。
第二天就是寒假了,我赶到工厂,已经关门了。我透过门缝,已经看不出这是生产什么东西的地方,他们都走了。我一个人过了马路,踏进空屋的院子里,趴在一楼的窗户往里看,静悄悄的。拉开窗户进到屋里,我沿着楼梯上到三楼,看到桶里蜷缩着他爸的那只猫咪。太阳晒在它的脑袋上,耳朵薄得透光。看到它的样子我突然就做了决定,它就是最后一只,不会再有下一只了。
我往前走了两步,没想到它竟然从桶里竖起了脑袋,慵懒地看了我一眼,把两只前腿从桶里踩到地上,伸了一个十足的懒腰。我蹲下身子,冲它拍了拍手,跟它说,那我们也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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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7年10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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