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试读 | 叙述本身是一个生命体






EDITOR'S 
NOTE
华语作家黎紫书出生于马来西亚霹雳州的首府怡保,故乡成为她笔下《流俗地》中“锡都”这座城市的原型。在她看来,一个小说家,某种意义上就是一个能进入他人的生活和世界的人。本次访谈中,黎紫书还分享了自己在小说的语言、叙事节奏、结构等各个层面上的创作体悟,也回溯了自己为故事着迷的中学校园生活、十三年的记者经历,以及创作微型小说集《余生》和第一部长篇小说《告别的年代》的经验。

黎紫书
马来西亚华语作家
著有长篇小说《流俗地》《告别的年代》,短篇小说集《野菩萨》《天国之门》《山瘟》《出走的乐园》,微型小说集《余生》《微型黎紫书》《无巧不成书》《简写》,散文集《因时光无序》等。曾获“单向街书店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评审奖,“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评审奖,马来西亚《星洲日报》“花踪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小说推荐奖、世界华文小说首奖等。

黎紫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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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

二〇二一年你的长篇小说《流俗地》在国内出版,许多读者非常喜爱这部小说,并由此对马来西亚文化和当地华人的生活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和兴趣。我们前不久采访了马来西亚华语青年作家邓观杰,他的许多作品以童年时居住的马来西亚小镇万挠为背景,而《流俗地》中“锡都”这座城市的原型据说是你的故乡,马来西亚霹雳州的首府怡保。你觉得怡保具有怎样的特质,那里的生活有哪些是特别让你怀念的呢?记忆中的故乡是否以某种方式影响了你的性格?

怡保,就是一个过了气的城市。英国人来过,走了,锡矿业没落了,留下来的是几条有殖民地风情的街和好些被遗弃的矿湖。老街现在成了观光景点,卖弄着一种装出来的老风情;废矿湖过去有人去垂钓,现在多被填平发展成住宅区。不管怎样,这座城市最风光的岁月已经过去了,我自懂事以来便觉得它欲振乏力,年轻人一直往外跑,在别的城市成家。我眼里的怡保从来只是个城镇而不是一座城市,它没有一点“繁华”,也丝毫没有都市生活的紧张感。与其他城市相比,怡保居民的生活步调慢悠悠的,大家得过且过,难得看见野心勃勃的人。可坦白说,我就喜欢怡保是这样一个没有压迫感的地方,它就像个曾经的美人,明知迟暮却懒得费劲去“抵抗岁月”,安分地任由自己老去——虽看着不起眼,背后却有滋有味。我的性格里大概也有这样的怡保特质:乐得“偏安”,老气、慵懒、毫无野心、不知进取。我总觉得自己一直是个守株待兔的人,而且明知空守无益,心里却还是偷着乐的,觉得光守着也是一种享受。
二〇一九年九月我从美国飞回老家,在那里完成了《流俗地》。后来因家事耽误,又因为疫情,便在那里待了两年半。即便在那之前,我也常在怡保,毕竟那里有母亲啊!她是我在这世上最挂心的人了。

《流俗地》于二〇二一年在中国大陆出版, 讲述了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到二〇一八年的马来西亚大选间,发生在马来西亚“锡都”怡保的“楼上楼”里的故事。

去年夏天时,你曾参与了豆瓣上与网友实时评论交流《流俗地》的活动,你觉得中国读者和马来西亚的读者在阅读你的作品时,关注点有哪些不同呢?

无论是哪一国哪一区域的读者,读一部书写“地方”的小说,首先都会注意到“地方”吧。当然小说里的“地方”不仅仅是地理环境和民情风俗,那是很表面的一层,下面还有人,有事件,有语言,有人情温度,以及时间的质感,每一个地方都应该是不同的。
对于马来西亚的读者而言,《流俗地》里的地方,意味着真实感和亲切感;而对于中国的读者,隔了点水土,南方地域(特别是粤语区)的读者对这地方的书写既陌生又熟悉,他们所获得的感受以及他们的关注点,跟北方的读者还是很不一样的。那些让马来西亚读者觉得不言而喻或会心一笑的事,到了中国读者这里往往都会失效,但我还是看到有不少读者在“华人”的普遍生态中看到了共性,并对小说中的人与事产生共情和同理心。另一方面,虽说文学(尤其是长篇小说)的读者群体在萎缩,但中国毕竟有更多认真的文学读者,也因为“不在地”而不会把小说里的一切视作理所当然,因此相对地,有更多人能够比较客观,也比较敏锐地看到作者在小说的各个层面所花的心思。

是否能举个例子,有哪个情节,可能在“在地”读者眼中是理所当然,而在“非在地”读者眼中却有另一番面貌?

譬如书里的雨,马来西亚读者是在雨里长大的,读到的便只是“雨”而已,而外地读者则马上感受到了“潮湿”(当地人却多对潮湿无感)。又譬如结尾时写的马来西亚全国大选,在本土读者与中国读者的眼里,肯定有很大的观感差异。中国的读者看到小说以大选变天结束,有的感到激动,有的觉得别扭,觉得作者刻意给作品注入政治色彩。倒是本土读者大多觉得这样结尾顺顺当当——也许太“顺当”了,读来便很可能不加以思索,反而不会去斟酌作者的用意。

《流俗地》是一部群像小说,除了盲女银霞、细辉、印度人拉祖这三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还有银霞的母亲梁金妹、细辉的妻子婵娟、细辉的哥哥大辉及其妻女、马票嫂、顾有光等多个人物。故事时间跨度很大,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到二〇一八年的马来西亚大选;在结构上也不同于通常意义上的长篇小说。你在写这本书时,希望实现一种怎样的艺术风格呢?在这方面,有没有一些书曾给予你一些启发?在塑造人物群像上,《红楼梦》《水浒传》等中国古典小说可以给创作者们怎样的启迪?

我写小说时,没有预先去想风格这类事。我想的是这小说要表现什么,以及它“该长什么样子”,其中我最注重的是小说的语言和叙述的节奏。只要找到了“对的”语言和节奏,所谓风格就会随之呈现,所以根本没必要预先设计,然后想方设法去实现它。《流俗地》如今的样子,既是我原先想象的它该有的样子,也是现在的我倾尽全力所能赋予它的样子。
至于哪些书在这部小说的创作上给了我启发,我自己不可能完全清楚,所以也很难说得明白。只有在动笔以后,我才在行文当中隐约看到中国古典小说,甚至是金庸武侠小说对我的影响,可是我说不准哪一部作品的作用最大。《红楼梦》《水浒传》也好,金庸的《天龙八部》《射雕英雄传》也好,都是写群像的好作品。其实我认为,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人物自是不少的,只要把大多数角色都写立体了写生动了,即便只有寥寥几笔也抓准了每个人物的特点,那它几乎就会自然地成为一部群像小说。

在金庸的武侠小说里,你最喜欢他笔下的哪个人物?为什么呢?

他的十四部作品,我多数都看过几遍了,它们是我人生“阅历”中重读率最高的读物。这些武侠小说大概可以与我童年时看的漫画《哆啦 A 梦》(那时候明明是叫《小叮当》的)相匹敌,很有效地启动了我的想象力,而武侠世界里的那个江湖,是比今天的网络世界更精彩的一个“虚拟空间”。我想它们让我始终相信长篇小说可以写得很好看,能让人享受到阅读的愉悦。
金庸小说里的人物,男的我喜欢令狐冲和黄药师,女的我最心疼程灵素。至于为什么,读者可自行分析,但肯定不是因为他们痴情——除了《鹿鼎记》,金庸小说中最不缺的就是痴心人了。

在这些人物群像中,聪颖灵动的盲女银霞尤其令人印象深刻。你曾说尽管在写作过程中许多人物都发生了变动,但银霞是你一早就定下来的女主角,为什么决定让她成为故事中的主要角色?银霞听觉极强,可以隔着天花板听到楼上细辉家的种种故事,也能听见许多被常人忽略的声音,在想象盲人的生活、感受和心理状态并进行描写的过程中,你遇到过什么困难吗?如果有,是怎么解决的?

我这小说需要一个不受外相迷惑的主角。我要把她放到马来西亚这个五方杂处的多元民族社会里,还要在社会的底层,也就是最“庸俗”的境地,让她用眼睛以外的其他感官去感受我们的社会和生活。一个盲人,还是一个女性,生在贫困的华人家庭里,我相信银霞是最好的人选了。当然她必须是“心水清”的,心灵清澈得可以照见锡都生活不为人注意的各个角落和各种细节。她是这整部小说里的“接收器”,所以我必须尽可能把她的感官(除了眼睛以外)全部打开,让她成为这么个敏锐聪慧,还有点灵性的人。
多年前我写过一篇微型小说《海鸥之舞》,写一群失明者被安排在慈善活动中上台表演舞蹈,因为跳得狼狈,叫人不忍多看,大家巴不得舞蹈快快结束。可后来全场灯光突然熄灭(音乐还在播),观众这下忽然“进入”盲人的世界……那可以算是我自己最钟爱的微型小说了。在写它的时候,我的内心竟然被那突如其来的黑暗“照亮”了,它让我看见自己的昏晦。一个小说家,某种意义上就是一个能进入他人的生活和世界的人。要想象一个盲人的生活和状态,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法就是闭上眼睛,将自己置于黑暗中——银霞的世界就会在那里向你展开。

《余生》收录了黎紫书的七十一篇微型小说,于二〇一七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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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为节选,发表于2023年《萌芽》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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