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随着年岁增长，我渐渐有了种明确的不能如愿的寒意，而文字扶持我重新拼凑起了意识中斑驳的碎片，恢复了久违的感官知觉，使情况慢慢好转。哪怕庸常已了然于心，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在结局到来前淘洗出回忆，以作来日缅怀。
作者 吴可人
我常常会记起读书时代老师分享的一件小事，说家中木槿花的细根从管道的接合缝处生长，堵住了下水管，来处理的师傅准备砍掉，她怎么也舍不得，最后对方提议可以先用最小号的弯刀搅碎一部分根节，然后每隔三个月重复修理一次，她听了如获大赦，想到自己大约也只能再活八十个三个月，陪伴这八十次也是很愉快的。她在闹哄哄的大教室里讲这个故事，和课本内容无关，我却记下了这段枝节。下课前她说，不论同学们今后的际遇如何，都希望大家时刻勉励自己保持悲悯、慈柔，这不会改变你的人生，但可以借你一双看生活的眼睛。当时的自己听得似懂非懂，意识得到慈柔或悲悯是需要经历淬炼的品质，可惜拥有这样的品质既提升不了绩点也挽回不了日渐消沉的爱恋，它是形而上的，在语言的边缘闪烁着精神的感召力。
很久之后，确凿来说是七年以后，我走出校园，成了一个中规中矩的社会人，开始遭遇扎实的生计考验和一些无论睡上几觉也蒸发不了的大小挫折。暗恋的失败、大考的失意、脸上的痘痕这些重大人生议题被彻底清扫，取而代之的是悬而不决的实习公司选择、职场复杂的人事倾轧、时不时就会交不上的高昂房租……我渐渐有了种明确的不能如愿的寒意。这里面不只有维持生活的压力，还交错了年龄的增长、体质的衰退，以及与日俱增的烦躁情绪。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与所谓的文学生活是脱离的，不看一本书，不写一个煽情的字，甚至不看一部文艺片，内心的追问却覆盖过整个青春文艺期罗列下的惘然。什么是良好的生活，什么是私人的时间，怎样又算是私人的空间，如果它们不存在又会怎么样。我不断在自保和探索的钢丝间滑移，像一种戏剧化的自导自演，直到某一天我持续地辗转难眠，一场大病的突袭将我逼退回了原始的孤独世界。最初，父母会通过语音说，不行你就回家嘛。我听着听着居然一阵哽咽，他们也不知道说错了什么，场面一度很尴尬，我也许是不争气的，但比不争气更摧折意志的，是我的不甘心。后来和朋友们闲聊倾诉，她们会调侃，你怎么能这样消极呢，不可以做没用的人哦。我又觉得这是种误解，然而我百口莫辩。无数个夜深沉时，我听着楼下断断续续的喵呜声，开始记录自我，解构困境。那时我终于想起老师说过的慈柔、悲悯，想起将被她看护八十次的木槿花根，那似乎不再是一类有说服意图的行为艺术，而更接近一种踏踏实实的指引，恢复了一点我以为快要模糊的对生命微茫的感知。而文字，显然扶持我重新拼凑起了意识中斑驳的碎片，一盏一盏点亮了久违的感官知觉。我是有点孤僻的，却也被不少鼓励的呢喃抱拥着。逐渐地，对书写，我毫无倦意，仿佛一个真正脆弱的人，反复体认着一项隐秘而坚韧的运动，汲取其中的能量。太宰治曾经说，电影院是意志薄弱者暗自饮泣的地方。文字营建的暗室也是一样，我埋首在另一层维度中，练习对变化的接纳，对不理解的达观，为沉默、失语的自己添上勇气，努力慈柔也努力坚毅。
情况慢慢好转。有一天刷到喜欢的作家的一条回答，谈起作家在创作时的繁复过程，看到了什么风景选择了什么进入作品中，明明看到了却没有直接说出来的那些，又是为什么，每一次的摘选都浸没着作者的苦心和真刀真枪真感情的搏杀。有些读者不相信，会问你说得那么复杂，写的不就是书上呈现的语句吗？这时“心里觉得‘嘿嘿当然不是’，有时是很得意的”。我大概已经进阶到可以初初体尝这番难以言喻、不可分享、无法传递的快乐了，从苦中酝酿出的兴致难免是自恋又可爱的，只能是窃喜，却是开心的最高级。要等到下一次，仍要经历跋涉。
必须承认，在仰赖书写的日子里，我或许已将文字融成帮衬我认识关系、烛照情感的“义肢”，文字是我的药，反过来说，持续的内向写作也可以是一种病。虽然偶尔会害怕自己将渐次变得和大多数人一样，丧失掉春江水暖的敏锐，但我对自己的庸常也是了然于心的，命运的走向很难更改，我能够做的，也不过是在结局到来前淘洗出回忆，以作来日之缅怀。
三年前，那位讲故事的老师离世，我偶然从微博上看到信息，一瞬间心里静默得空空荡荡，下一秒生出了西出阳关的窒息和隐痛。这样的感觉很久没有过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老师说，你们年轻人大多很喜欢一句古文吧，“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这真的很能表现爱情，但拿爱情表达世变则是另一种打破永恒的深哀。你们可以看看美国的文学名著《了不起的盖茨比》，讲1920年代泡沫般的美国梦，自欺欺人的阶级攀越。男主人公盖茨比为心上人盖了别墅，顶了罪，献了身，他的死总是很快会被人遗忘的，但他对暗恋的黛茜的情感呢？1974年的电影里，旁述者尼克最后说，我总也忘不了盖茨比和黛茜重逢的那天，他一个人沿着修剪整齐的草地走了好远好久。而关于这一段，书上却是这样写的：我离开的时候，盖茨比的房子还是空着——他草坪上的草长得跟我的一样高了……
《萌芽》2021年11月刊
点击购买⬆️
《萌芽》2021年全年刊物
点击购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