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萌芽 | 穿填之物






EDITOR'S 
NOTE
关于童年,我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查字典比赛,与字和词的熟悉和亲密是少数能带给我自信愉悦的时刻。当时我的一切都受到母亲的干涉,到了二十岁,我才开始用打耳洞的方式做出反抗,以此获得自由。我慢慢摸索出对抗家庭的技巧,而我知道,用来穿填我与母亲之间那些深浅不一的黑洞的,其实除了写作别无他物。
对我来说,童年里始终被记得的一件事,是没有得到查字典比赛的冠军。
那是个无处可去的暑假,母亲在上班之前,把我和妹妹送到一间紧邻小学的美语“安亲班”。我们没有被编进班级里,只是依附在聊胜于无的安亲项目底下,和根本不记得姓名的学生作伴。我没有在那里说过一句英语,倒是常跟着他们去校外教学,闻自强游泳池的消毒水味,在植物园看别人写生。这些都是集点,集生活经验的点,在暑假作业里作出有效的兑换,却没有在我的身体里留下任何知识性或快乐的痕迹。
为了不要虚度光阴,周间的下午他们举办许多竞赛:查字典比赛、算术比赛、画图比赛、阅读比赛之类。但阅读到底有什么好比赛的呢?那时的我,已经隐约知道自己认得的字比别人多,那是少数我能感到自满、愉悦的时刻,哪个词出自哪本书,哪个字给我懵懂的美感,在那间教室里我想告诉他们,但没有人在乎。他们只在乎能不能比我查得更快更多。部首、笔画、造词造句,我写了满满一张纸,却从来没有在那场比赛里坐到最后,四点一到,我就站起来收拾书包,要赶回家看《美少女战士》的卡通。永和的小孩都是被老公寓养大的,顶楼加盖,密闭铁窗,在走起来会“沙沙”作响的楼梯中上上下下。而这里的人好像都生很多小孩,他们在巷口打羽毛球,一下、两下,后来才知道能拥有那样的空地是件多奢侈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专心地赶路,拉着妹妹走在午后干干的街道上。快点,快一点啦。
这样的经验把我养成一个非常专情的电视儿童,重复的桥段、千篇一律的变身画面、忍不住就哼起来的主题曲。同学间流行传阅一本本盗版《哆啦A梦》,薄薄的脏脏的,缩在抽屉底下翻,一节课就过去了。母亲有次说那就是她年轻时做过的工作,窝在狭小的出版社里一格一格地贴对白,漏页和框线印歪都是常有的事。这样依附日本漫画产业的“手工艺”,也毫不意外地被机器取代了。真是不可思议,我的母亲曾以这种方式涉入了我的童年啊。
初中毕业旅行,遇上“九二一”大地震。电话不通,信号皆断,我和母亲趿着拖鞋,清晨六点跑到巷口去打公用电话,喂喂喂,还要出发吗?四周黑得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见,那个时候的我,一无所知,只是站在那里愣愣望着就要亮起来的街道想,这就是末日吗?那么我,绝对不能放开母亲的手才行。
曾经那样想的我,二十岁那年,自己在夜市穿了耳洞。一个卖小饰品的女孩子替我做的,手艺称不上内行,表情很冷淡。我伸手过去,在摊子上挑了两对便宜耳环走。
打耳洞,是程度很低的反抗,却一发不可收拾。只注意自己的二十岁,整天想离开那个和母亲太亲近的家,一个人看房找房,硬是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十五平方大的雅房,顶楼加盖,连床都没有,在地板上铺了毛毯,衣物分几次搬完,电脑装妥,好,就再也不回家了。睡地上也无所谓。玩社团谈恋爱唱KTV,一群人骑车冲上擎天岗。其实没真的那么爱玩,打工的钱都拿去缴房租,过得很省,却有一种精神性的快乐。
但母亲还是来了,帮我刷浴室擦地板,边擦边骂:“反正你什么事都不让我们知道。”我没理她,也不可能真断绝联络。有次快三个月没回家,同学们来房间玩,一脸狐疑地问我:“为什么有个阿姨站在外面一直看?”我吓得冲出去。母亲和所有人打招呼,一脸和气,带来蛋糕、鸡块,削好的水梨放在保鲜盒里。都是我喜欢的食物,但我心里气得要命。再回家又是几个月后,她给我一对纯金玫瑰耳环,说乱戴便宜货会生脓,发炎就惨了,“到时还不是来烦我”。纯金不会过敏。我戴上,回住处后才发现盒里的卡片。二十岁生日快乐。
生日早就过了,我忽然记不起当天在干吗,人在哪里。母亲有打电话给我吗?那个随随便便就活过的二十岁,最在意我的人可能只有我母亲。卡片里写了好长的话,我忍着,折起来不再看。怕自己心软,那时我已经模糊知道,如果要自由,就不能心软。
有些洞,一旦穿了,就不愿意它轻易愈合。后来我看身边的女生朋友写母亲,都又冲又怒,气冲冲地在脸书上对着朋友抱怨,竟有种怀念的感觉,安慰她们就像伸手抚摸过去的自己。刚开始写作时,心里藏着恨意;又不敢直写,化在作品里成为压迫的影子,每一个都是母亲。写得太多,觉得这样不行,逐渐改写些蠢的萌的有趣的,松松紧紧松,越火大越要笑。后来每次写都感觉有东西被梳开。于是也逐渐能恢复聊天,开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或者像很多人那样,发下一个想带父母出国的小小志愿。
当然母亲从来没变,永远不会,变的人是我。活到现在,人生最大的成就是,已经知道如何技巧性地对抗家庭,包括控制欲的部分。偶尔朋友间聊天,也会问到底该怎么和父母和平相处呢好难呀。我无意把文学捧得多神圣多坚不可摧,也不想说那是唯一救赎。但,如果有什么东西帮助了我,穿填住我和母亲之间那些深浅不一的黑洞,使它成为一个堪看的样子,我会说,那是写作。没有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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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EN XIAO F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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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7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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