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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我上一次写小说，大约已经有五年以上的时间。我写大量采访、散文、评论，但从来不擅长虚构，写作中常常真假掺杂，最终仍把自己交代出去。如今，我在真实生活中虚构自己，但那些因为失去而察觉的问题，依然没有找到出口。
下了班走在瑞金二路上，突然有点什么东西飘到了我身上，我左右张望了一番，发现那是一句话，我打开手机备忘录把它记了下来：“在男人的太太去哈尔滨出差的时候，我会去他家里小住两天。”不多不少，就一句话，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第二句话降临。
故事中的“我”是男是女，去男人家里要干点好事还是坏事，我统统不知道。
但，这起码是一个小说的开头了。我安慰自己，心中燃起了些许的希望。
距离我上一次写小说，大约已经有五年以上的时间。我每月都写大量的文字，采访、散文、评论，为它们熬更守夜，摄入大剂量的咖啡因，但就是没有小说冒出来。我是一个很容易放过自己的人，健身多年、费时费钱、一斤不瘦也可以一笑而过的那种人。我甚至一度把自己的写作方向定位为：美食散文。想着这样我爸或许会高兴。毕竟，他书架里最多的就是汪曾祺谈吃、梁实秋谈吃以及蔡澜谈吃，每周的例行电话里有一大半时间是在向我汇报成都又开了什么新的小吃店。
而且，当美食作家去饭店吃饭常常可以不排队，还会被送菜。除了会发胖，其实是个很好的职业。至少生活起来比小说家热闹。
我一写小说，我爸就焦虑，话语在核心风暴周围打转，最终不过是想知道女主角的经历是不是我本人也经历过：“怎么，你交过这么多男朋友吗？”“我的女儿，是不是也被人这么欺负过？”哪怕我写古装言情，他可能都会怀疑，某个欺压良民的反派是不是我身边某个上级的化身。我反问他：“爸爸，你知道什么是虚构吗？”视频那头，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突然觉得这笑有些轻蔑，或许是看透了我：我的女儿啊，没那种虚构的本事。
其实他是对的。我是没什么虚构的本事，我只擅长假作真时真亦假，掺掺杂杂，最终还是要把自己给交代出去。我可以极为细致地观察我周围的人，或者我的采访对象，用问题直击他们的心灵。但是我的想象力在枯竭，我甚至想象不出我的采访对象走出这个门以后，会往左拐还是右拐。因此，我很羡慕我的朋友沈大成，写起小说来密不透风，一点儿自己的生活都漏不出去。她甚至把想法都严严实实地包裹在故事之中。只有我知道，在真实的生活中，她吃色拉可以不放色拉酱。
而我，即便健身也根本不吃色拉。我想象不出不放色拉酱的色拉，是什么味道的。
很多年以前，我就是写叙事散文出道的。那时，我的生活和写作都很真实。我写暗恋对象，写朋友们的感情观，写父母的关系，写喜欢的食物，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压根不需要思考。我在电脑上写字，在餐巾纸上写字，随心所欲。
如今，我在真实的生活里虚构自己。我依旧有家不回，每晚下馆子，或者去Blue Note等各种live house看演出，或者在剧院看演出。周末，城里最拥挤最时髦的brunch馆子里，你依旧可以看见我灵巧穿梭的身影。我的同龄人，像我一样仍然沉迷外部世界的人慢慢在变少，我只能成天和95后们混在一起。当他们问我是几几年的时，我面无愧色地回答：1992年，属猴。这是多次说出自己真实年龄后，我发现最节约彼此精力的一种虚构。
我可以举个例子。有一天下午我和朋友在永康路边喝咖啡，观摩街上的潮流女孩男孩。有个打着鼻环穿着马丁靴染银白色头发的女孩问我借餐巾纸，我们随即攀谈起来。她介绍自己出生于1998年，就在旁边的文身工作室内上班。我只好说：“那我比你大得多。”
“难道，你是1988年出生的？”她瞪大了眼睛说道。那一刻我知道，1988年是她想象的极限。按照我的真实年龄，是必然会在家带着孩子或者为了几百万的生意在办公室里焦头烂额，而不太可能只是站在路边喝着咖啡看着人来人往，像个闲散人士——除非我是一把年纪还有闲心飞去欧洲喂鸽子的梁朝伟。于是我面带微笑地看着她说：“我1992年的。”
我感觉我们彼此都松了一口气。
我不由在我的生活里回溯，想起曾经有位年长的女性这样点评过我的写作：“你太懒了。”她说可能等我变成一个中年人，被生活挤压到变形，才会半夜起来，趴在家中狭小的厨房餐桌上写出点什么真正的东西来。因为那将是我解决问题的唯一的出口。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现在应该和那位年长女性当年的年纪差不多大了。我猛然知道了在1998年出生的潮流女孩心中，三十岁以后的人生几乎是不可能想象的那种感觉。因为当年我也是这样的，拥有着就无法想象失去，只有等失去了，才知道一切过去得有多快。历史一再重复，生活果然会被挤压变形。可惜，那位年长女性还是预料错了，她没想到，如今，我家厨房放不下一个餐桌，而我，有问题，没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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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ANG SI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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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10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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