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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家时期，我陷入了荒谬的宅家生活，但这却并非读书写作的好时机，对于失去张力的生活来说，文学是人在意志消磨后可以牺牲掉的那部分。曾经在散文中写过的“糟糕”生活其实不算什么，因为拥有可以“向前滚动”的“正常生活”已经非常难得。
我枯坐在电脑前超过半小时，大脑中还是一片混沌，没有任何一条思绪可以对号入座。我的书桌摆在临时搭建的沙发床边，卧室兼书房即使在白天也阴冷幽暗——如果不是这两个半月荒谬的宅家生活，我大概只会当这里是个好睡的房间，而不会注意到它在白天也会不断吸取人的意志力，令我除了在一天中不恰当的时间中睡去之外，什么都干不了。
由于迟迟看不到幼儿园开学的希望，一个月前我把女儿送到我妈家暂住。这再次证明了人的意志力其实十分有限，我每周两次回去看女儿的时候，每每伴随着家庭冲突的爆发，一个月以来，冲突已经从互相抱怨几句升级到我问一句“晚饭吃什么”，我妈就会大发雷霆的地步（因为我把小孩丢给她导致她没空，也没有好心情去买菜）。
但是没有孩子每天早上七点半跳上我那张狭小的沙发床坐在我胸口把我闹醒之后，我的情况并没有变得好一点。我开始放任自己晚睡，有时甚至刷手机到第二天天蒙蒙亮；每天洗澡和换干净袜子是最先被放弃的，然后干脆连牙都懒得刷；我不再遵循忌甜、忌油炸和忌碳酸饮料的食谱，结果可乐罐在玄关处的可回收垃圾袋中聚积，最后到了影响通行的地步；有时当我醒来，看着床头石英钟显示的时间是四点一刻，房间昏暗得犹如地洞，一时之间我也无从分辨究竟是凌晨四点一刻还是下午四点一刻。当这种情况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时，我开始学到一点经验——我咽口唾沫，用胃疼的程度来判断这究竟是一天中的什么时刻——如果没那么疼，那说明还是凌晨；如果疼得比较厉害，那我多半已经睡到下午了。
文学，当然是被牺牲掉的。让我告诉你一个真相——你以为那些“正好可以读读书”的时间，比如飞机上、高铁上、旅行度假途中……以及像庚子年开年这两个月社会生活的“超长宕机”时，事实上是最不适合读书的时间。就如同我每天在朋友圈和微信群会收获各式各样的“宅家美食”，仿佛隔离生活让人们重新找回了生活的乐趣，但这些照片除了让微信占用的容量日益膨胀之外毫无用处。现实是，自从把女儿送走后，我对食物的底线也就此崩塌——在我已经过去了半辈子的人生中，还从没在哪个月吃过这么多的面包和泡面。
失去张力的生活只会消磨人的意志。我一边断断续续地听着有声悬疑惊悚小说，一边在一天中的各种时段睡去——这大概是这两个月来唯一留在我生活中的文学。我听完了勒卡雷的《史迈利的人马》，接着是彼得·罗宾森的“警探班克斯系列”，如果幸运的话，那个矮小而肥胖的“圆场”老间谍会趁我在睡梦中时抓住他多年的死对头，我基本没听明白他究竟耍了什么诡计，只记得他妻子不忠的部分。班克斯总是需要一边抓杀人犯，一边尽力挽救他破碎的婚姻，不巧的是我总是听着破碎婚姻的部分睡去，错过他破案的情节。实际上有声小说对于挽救我破碎的睡眠并无帮助，安眠药的效力也日益减弱……
生活塌陷起来真是比任何人想象中的都要快、都要容易——最后是为了响应“复工复产”，我需要结束“远程办公”，每周去单位值两天班，才让日子稍微像样了点。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抱怨这些呢？看上去似乎很没道理，就像我写的那些散文。我其实并不欣赏自己写的那些文章，就如同我并不欣赏自己的生活一样——每个人的生活难免总有几桶屎尿，我没办法为自己生活中的屎尿而感到自豪。但是欣赏和接受是两回事，事实上写作或许是一种妥协的方式，是一种出路——我一直以为是这样。直到我坐在这里，脑子里一笔糊涂账，一边敲出这些文字，我才意识到，哦，过去我写在散文里的那些糟糕的人生——它们只是糟糕而已。比起因失衡而塌陷的生活，“糟糕”或许只是个程度比较轻的形容词。
如果我原来的生活就如同一只破旧的轮胎的话，那这个“宕机月”就像是一条隐匿的裂缝，让我的意志力，让生活本身的意义慢慢地流失掉，最终留下一个瘪胎，已经无法承载着我的人生继续向前滚动。
我以前天真地认为，我阅读、写作可以指引生活，所以我写下那些文字，即便我并不欣赏它们。但是现在我发觉我完全搞颠倒了。
文学，也是可以没有的——让“那只轮胎”不断向前滚动才是重要的，不管它多破旧、肮脏，不管路面有多坎坷——它起码是一只充满了张力、向前滚动的正常轮胎。
“向前滚动”的“正常生活”，有时真是可贵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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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 Q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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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6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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