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陪我妈去医院复查,走进眼科门诊楼大厅,忽然想起了金花。
金花是我妈住院期间同病房的老周的女儿。
老周是兰陵人,种菜为生。住在医院里还总是惦记着辣椒该采摘了,苦瓜该收获了……老周家有多少亩地我忘了,应该是颇具规模。
兰陵是跟寿光一样的蔬菜基地。上海人的菜蓝子里,少不了兰陵的菜。
老周说起蔬菜,头头是道。什么菜打药最厉害,什么菜放心吃,什么菜最好别吃……老周很善言谈,称我妈“大娘”,让金花叫我“姑姑”。
刚开始直觉他叫我“妹妹”别扭,后来就也习惯了。
周五才做手术,老周周一就住进了医院,他很不理解:我什么时候做手术什么时候住院不行吗?提前一天也行啊,多住这些日子,多耽误事啊。
急得抓耳挠腮,就偷偷跑到楼梯口抽烟。有时候他把病房窗户打开,头探到窗外,偷偷吸。我有次闻到烟味,才发现他趴在窗口那么久,是为了抽烟。
烟瘾也真大。医院不让抽烟,疫情期间不让探视,住院病人也不能随便出去,他烟瘾犯了,大概憋得也很难受。
酒瘾也很大,是后来听金花说的。她说:“俺大(“大大”是方言,就是爸爸,口语有时只讲一个“大”)一天喝三顿酒……他要是不喝酒,眼还到不了这样。”
金花32岁,刚开始只觉得她头脑有点不灵光,后来才知道她不识字。连钟表都不认识,经常问我“几点了?该买饭了吧?”
一天问七八十几遍。
熟悉了之后,我问老周:“金花没上过学吗?她小时候你们怎么不让她上学呢?”
老周叹口气,说金花小时候受过伤,从桥上掉下来摔了一下。当时看着没事,也没去医院给看,后来脑子就不好使了。上了一年学,她怪笨,老师嫌弃,她也不想上……不上就不上吧。
不上学不识字,不耽误金花找婆家。她早就结了婚,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娃,大的已经上小学了。
“陪你爸住院这么多天,你不想小孩吗?小孩不想你吗?怎么也没见你给家里打过电话?”
“想啊……我不知道号码。”
金花,不知道婆婆家里的电话号码。
“你对象号码你知道吗?”
“俺记不住。”
她有个老年手机,只会接电话。但娘家的号码,她记得很熟。
有好几次她跟我借手机:“姑姑,用你手机给俺妈打个电话,号码是XXXXX”。
我把手机递给她,她说她不会用。我拔通电话后递给她。
她讲电话的声音很大。好像在田野里呼喊,从这头到那头,唯恐对方听不见似的。
陪床有时总觉得无聊,我就追了部电视剧,现在已经忘了是什么。有次我正看剧,她又要用我手机给她妈打电话,我就怼了她一下:你又不是没手机,为什么借我的?
我以为她借用我的手机,是对智能手机的好奇。
金花说:“我手机没费用了。”
理直气壮。熟悉了之后,金花的理直气壮让人讨厌不起来,她凭这份憨直、理直气壮,能办成不少事。
我只好帮她拔电话,听她跟她妈大声地聊天。
金花不识字,也不认路。每次去餐厅买饭必须找个人陪她一起去。因为家在市里,我妈住院期间一日三餐多是我们姐妹做了送到医院,很少在医院餐厅买,我有很多次是专程陪金花去的。
有一次,我让她走在前面,让她带着我去,一路也没走错。我说:“你这不是认路吗?以后自己去买饭就行了。”她说她认路。
后来我才想,她大概就是想“找个一块的”吧。路上好拉拉呱,说说话。
金花真的是很爱拉呱,也很爱讲话。好像跟谁都能聊得起来。
她还很有礼貌。买饭回来,她会问开电梯的大姐:“你吃了吗?我买的饭你吃吧?”还把饭往人家跟前凑凑。虽然是“假客气”,也显得一片赤心。出电梯间,看到值班护士,她也会客气一番,问人家吃不吃。
“我买的粽子你吃个不行吗?”说着就要从塑料袋里往外拿,就像招呼自己的左邻右舍。
护士们个个都跟她很熟。那么爱讲话的金花,没有她不熟的。遇到金花,我才意识到沟通能力跟识不识字没有关系。
金花还有个哥哥,在南方打工。她经常把“俺哥”“俺嫂子”挂在嘴上,看得出来她对哥嫂的依赖,也整天盼着“俺哥说来看俺大的,怎么还不来?”
老周做完手术,需要填写新农合报销资料,我才知道他也不识字,只会签自己的名字。我帮他填了资料,老周千恩万谢。金花说:“你和俺奶奶(指我妈)都识字,多好啊。”
老周比我妈出院早,他们办理完出院手续,要坐公交到长途车站。那天,我送他们到公交站牌,告诉他们一直坐到终点站。
上车时,金花说:姑姑,我走了没人陪你说话了?你不怪孤单的吗?
我笑笑,冲她挥挥手。没说再见。
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吧。
但是,那天陪我妈去医院复查,忽然就想起了金花。
我想,即便不会再见面,金花也是令人难忘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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