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7日,莫言在瑞典文学院报告大厅做诺贝尔文学奖演讲,主题是“讲故事的人”。演讲最后,他讲了三个小故事,第一个就是关于告密。
故事是这样的: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里组织我们去参观一个苦难展览,我们在老师的引领下放声大哭。
为了能让老师看到我的表现,我舍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我看到有几位同学悄悄地将唾沫抹到脸上冒充泪水。我还看到在一片真哭假哭的同学之间,有一位同学,脸上没有一滴泪,嘴巴里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用手掩面。他睁着大眼看着我们,眼睛里流露出惊讶或者是困惑的神情。
事后,我向老师报告了这位同学的行为。为此,学校给了这位同学一个警告处分。
多年之后,当我因自己的告密向老师忏悔时,老师说,那天来找他说这件事的,有十几个同学。这位同学十几年前就已去世,每当想起他,我就深感歉疚。
莫言说这件事让他悟到一个道理,那就是: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更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
作为一个读者,我觉得这故事更像是一个提醒:不要成为、不要充当那个告密者,你不知道你的一个告密,会给别人的人生造成怎样的伤害,给别人的命运带去怎样的挫折和跌宕。
莫言悟到的,显然比我悟到的更高层级,上升到了人性的、哲学的层面,我悟到的仍是行为层面。活该人家能写小说会讲故事,得诺贝尔奖。
很多事,需要放在时间的长河里检验。你以为的正确,未必正确。你以为的对,未必对。
拿现在的眼光看,三年级的小孩不懂利害也就罢了,若是老师有爱心,学校够宽容,哪会给一个哭不出来的孩子警告处分?
十几个同学去找老师告状、打小报告,时代特色。
我们应该庆幸自己生活在现在的这个时代。没有《窃听风暴》的氛围,也不是《一九八四》的背景。老子不用担心儿子会去举报自己;丈夫不必担心同床共枕的人会监听自己;没有“老大哥”时时刻刻盯着自己……
写过《好妈妈胜过好老师》的尹建莉老师前两天说了一段话,应该是有感最近的社会新闻而发。她说:如果一个社会流行告密,揭隐私,敲诈勒索,公序良俗会被严重破坏——这不是个别人的痛苦,是所有人的灾难。
前段时间重看了一遍陈凯歌导演的《霸王别姬》,张国荣、张丰毅、巩俐主演。在这部已经极其熟悉剧情的电影里,我看到的,是所有人的溃败和毁灭。段小楼和程蝶衣,在互相揭发之时,就已经死了。活得最通透、最让人心疼的,反而是菊仙。
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一天人们不得不生活在一个流行告密的环境里。该如何判断自己的行为?想起李中莹老师讲的“标准”——“三赢”,符合 “我好、你好、世界好”。
一件事,如果不符合“三赢”的标准,不利于“你好我好世界好”就不要做。
以莫言讲的故事举例。
向老师报告那位同学“不哭”,符合“我好,你好,世界好”吗?显然不符合。
他不哭,于我何干?我报告了老师,对我好吗?老师会表扬我立场坚定?还是有助于我学习成绩的提升?让我考上清北山大?对同学好吗?明知道同学会受批评,还告密,这不是小人心理在作祟吗?对世界好吗?好个屁。
举报爆料张文宏医生的21年前的博士论文“抄袭”,符合“三赢”吗?看不出对举报者、对张文宏医生、对疫情之下的世界有什么好处。只闻到一股恶臭的气息。
据说《资治通鉴》里有这样一个故事。我暂时还没读《资治通鉴》,别处看来的,所以是“据说”。
也是关于告密的。
武则天信佛食素,禁止天下人屠宰牲口及捕捞鱼虾。有个叫张德的右拾遗喜得贵子,偷偷宰杀了几只羊摆喜宴。参加宴席的人里,有个叫杜肃的官员,吃饭时就偷偷装了一块羊肉,酒足饭饱后跑去武则天那里告密,说张德违禁宰羊。
第二天朝会。武则天对张德说:“闻卿生男,甚喜。”张德拜谢。武则天又问:“何从得肉?”张德吓了一跳,知道违禁宰羊的事情暴露了,赶紧叩头服罪。
武则天说:“朕禁屠宰,吉凶不预。然卿自今招客,亦须择人。”意思是说,民间做红白喜事,原来就不受禁屠宰令的限制,但你今后请客,还是要小心一点,不要什么人都请。武则天将杜肃的告密信取出来,交给了张德。
张德没有得到惩处,告密者杜素却被官场上的同僚鄙视不已,《资治通鉴》里说,“举朝欲唾其面”。就是朝野上下,当时的同僚,包括武则天在内,人人都想往杜素脸上吐口水。
要是唐朝有微博有微信自媒体,估计杜素就直接社死了。武曌的时代虽提倡告密,但她显然也是有所斟酌有所判断,并不喜欢所有的告密。
张文宏被指控博士学位论文抄袭后,复旦研究生院表态了启动调查。我就想起杜素的故事。
对张文宏最大的支持,也许不是启动调查,而是让举报者、告密者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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