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功


曾问过一个长辈,当年,他已经退休,赋闲在家。我问:您觉得您这辈子所做的工作,都有价值吗?是不是做过很多无用功?
之所以这样问,可能是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的工作没什么价值,也没什么成就感,有点丧丧的。
结果,他连犹豫都没犹豫,就说:那太多了,做过很多无用功。
他如此坦诚,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之所以这样问,是在我看来,他所做的很多工作,甚至加过的班,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价值。我也有这种感觉,就对了。
这就是人生吧。由很多无用功组成。
读阿城的《树王》,知青们每天去砍树,人定胜天,不但没价值,还造成了巨大的生态破坏。肖疙瘩到死都没有理解什么是有用的树什么是无用的树,他视树死如归,是对大自然本能的敬畏。
我们能回答某件事、某项工作的有用或无用吗?
当时以为有用甚至引以为自豪的事,日后或许证实无用甚至不堪回首。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啊,至今仍在发生啊。人们似乎永远不会接受教训。
《秋园》开篇,作者写五岁的秋园被妈妈梁太太带回家裹小脚,那是一九一九年。
梁太太把秋园带进房间,二话没说,一把将她按在椅子上,拿出一块约莫四寸宽、五尺长的白布,立马要给女儿裹脚。秋园又蹦又跳,哭闹着不肯答应。梁太太恶狠狠地朝着她的小屁股啪啪啪几巴掌,边说:“不裹脚怎么行?长成一双大脚,嫁都嫁不出去!你会变成梁大脚,没人要,丢我的脸。”
不过一百年前的事。
想想多可怖?
每个女孩的父母,每个妈妈,都这样对女儿说。同样的话,我听姥姥讲过,她就是小脚,她妈妈、我没见过的太姥姥就是这样对她说的:“不裹脚怎么行?长成一双大脚,嫁都嫁不出去……”
把小女孩的脚用裹脚布裹成骨折,使之畸形,还说“这是为你好”……这在几十年后的人看来就已经匪夷所思,别说现在的人看回去了。
可是,当时的社会,就是这样的风气,人人都在遵循着的习俗。当然,也有特例,开明的、接受过文明熏陶和教育的父母,做他们的女儿就比较幸运,不需要受裹脚之痛。
比如,宋氏三姐妹。
裹脚是件大事,一般都由母亲来完成。女孩裹完脚后,有的母亲会把女儿抱上一张大桌子,让她站好,然后一把推下桌子;有的母亲会拿着鞭子抽打女儿,小女孩疼得厉害了就跑,一跑就摔倒了。这样做是为了让足骨摔碎,变成畸形。也有少数乡下姑娘小时候没裹脚,及至长大去相亲时,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双脚不知往哪里放好,只能穿很长的裤子罩着或用曳地长裙盖着。
《秋园》里,作者杨本芬详细描述了母亲秋园裹小脚的过程,我一下想起了姥姥。小时候,我常常对她的小脚好奇,央求她解了裹脚布让我看看。
也是看过的,每个脚趾头都窝向了脚心,触目惊心。她讲述裹小脚的过程,与作者描述无二。后来我在乌镇无意走进一个三寸金莲展览馆(好像是这名),不让拍照,里面展出的是那个年代女性的鞋子。
小时候,不知心疼,只是对姥姥的小脚好奇。看到《秋园》里的这段文字,心痛起来。
那时候,家里偶尔会做一种面食,人称“老妈妈脚”。意思是那饼子状如老妈妈的小脚。是把发酵的面团卷成粗条状,一扎长,贴在大铁锅的锅沿上,隔水蒸熟,底部有一层锅巴。
姥姥很讨厌家里人说“蒸老妈妈脚”,我妈叮嘱过,不让我们说想吃“老妈妈脚”,那以后,家里就再也没做过那种面食。
因了读到一段文字,这些回忆就一下子涌上了心头。
今天文章的标题是《无用功》。我在想,裹小脚,兴师动众,无用功啊,残害女性身体啊。当年,肯定也有很多人,思考过:为什么一定要裹小脚?有什么意义吗?能不能不裹?……诸如此类的问题。
然而,还是裹了。
比如我同样没经历过但听说过的“除四害”,麻雀也罗列四害之中,全民齐上阵敲锣打鼓赶杀……人人都以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把事情做正确。其实呢?
又比如这个春天,很多人正在经历的,就一定是有用的吗?就是在做正确的事吗?
也许,又是一场无用功,一场闹剧。
最好,我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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