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过高密。
两年前还是三年前,临沂返回青岛途中,吕工说需要“顺便”去拜访一下客户。
我问需要多长时间,他说半个小时,最多一个小时。那我就在车上等他。
路上,他就跟我说那个客户多厉害多厉害,看大门的都身价千万。
我问:真?假?
后来又说有个门卫是跟老板一起创业的,股东之一。
我还以为那家企业所有门卫都是千万富翁呢。
他说的,我也无处考证。就想,可能是股东之一的人,年纪大了去门卫发挥余热吧。就像传说中的保洁阿姨,开宝马上班,公司一时资金紧张阿姨出资垫付,理由是很喜欢公司的氛围。前提是家里有27套拆迁房。
他还跟我说不准拍照,不准发朋友圈。他进门,门卫会在手机摄像头部位给贴上封口贴,出来再自己撕掉。
很神秘。
那天他沟通完出来,才到中午。我问:这里离莫言老家不远,咱去看看吧?
他:那里有什么看头?就一排趴趴屋,啥也没有。
我问:你去过吗?
他:开车路过。连车都没下。
我说自己去过高密,就是上次,路过。在那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企业门口等了他不到一个小时,然后找了家路边店吃了几个高密炉包。过莫言老家而不得入。
这次他到高密出差,问我去不去,说:你不是想去看莫言故居吗?
我:人家莫言老师还健在,是旧居好吧,不能叫故居。
路上他问:莫言不姓莫吧?他本名叫什么?
我:管谟?
我一下没想起来,只记得莫言姓管,还因为我一个同学也姓管,管同学老家是诸城的。那个“谟”字,他一问,我也不太确定,就搜了一下。
管谟业。
中间那个字,应该是辈份。后来在莫言印象馆里看到他哥哥的名字,似乎印证了这一猜想。
莫言的笔名,正是“谟”字拆分而得,也是他语文老师的功劳。莫言曾写文章介绍过这个笔名,他从小很喜欢说话,家人怕他多说多错,他用笔名提醒自己莫说。
写文章的人,怎么可能不说话。不说,都写了出来。
高密东北乡,是莫言文学的原乡。莫言旧居旁,一间房子屋山上,用红字刷着“文学的故乡”这句标语,后来我才意识到,少个主语,应该是“莫言文学的故乡”。此故乡,非余华的,非贾平凹的,非苏童的,非迟子建的,非赵德发的,也非你我……只关乎莫言。
我们在作家的作品中,熟悉他们的一方水土。
当地显然也在打造“红高粱”这个IP,还建起了红高粱文化大院,卖票。
我问售票员门票多少钱一张?
四十五。
觉得不值。进去,“啥也没有”之感可能会油然而生。可能,还是心疼钱吧。
算了,我就在门口拍张照,打个卡。假装到此一游。
省下的门票钱,后来在文化大院对面的一家特产店买了一袋高粱米、一袋高粱面,才花了二十块钱。卖高粱米面的大姐很热情,说都是新的,还问我会不会下高粱面粥。
莫言旧居不用门票。有管理人员值守,扫码即可进入参观。近旧居,就听到有个穿迷彩服上衣的人在大声嚷嚷,像是在跟谁吵架,又不见他吵架的对象,也许是个醉酒之人,在自说自话,在说着周围人都熟悉的车轱辘话。
在莫言笔下,那也应该是个文学形象,活灵活现。
眼前的一切,都是我熟悉的山东农村的景象。屋后高大的杨树林,简陋的土房子,土院子,磨盘,水缸,土炕……旧居显然尽力保持着原貌,连屋内地面的坑坑洼洼都不去抹平。
只陈列着的照片,在提醒人们,莫言跟这房子有着怎样的链接。有间土炕上挂着张照片,说莫言的女儿出生在这里。
还是很感慨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有莫言而生辉。高密东北乡,有中国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而闻名。且这个地名,因莫言的文学作品,有了超乎地理之外的意义,甚获永生。只要人类尚存,文学不死。
旧居陈设的照片和文字说明也在提醒参观者:可别小瞧了这几间“小趴趴屋”。
日本作家、199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曾来这里过年。
我看到照片,想起莫言的长篇小说《蛙》,是第一人称叙事的我(蝌蚪)写给日本作家的几封信,虽然莫言在访谈中说过:小说中的收信人、作家并非大江健三郎,那样写,只是为了“增强小说的故事性”,是“作家的小小阴谋。但真的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
毕竟2002年春节,大江健三郎的确曾到访高密,曾到过莫言家,还专门拜访过莫言的姑姑。姑姑,正是《蛙》中姑姑的原型。
电影《红高粱》拍摄期间,张艺谋,姜文,巩俐也曾来过高密。
有一张他们四个人的合影,不知是不是莫言家。我曾在网上见到过那张照片,三个男人都光着膀子,巩皇也笑得阳光灿烂。
那时,他们还好年轻啊,那真是意气风发;那可真是个好时代啊,到处生机勃勃,到处都能看见希望的田野一般。
置身2022,回首过去三十多年曾经看过的优秀国产片,难免会怅然,以后还能拍出那样优秀的电影吗?读莫言的作品,也常心生惊慌:这样的文字,现在还能出版吗?
《红高粱》的开头,莫言是这样写的:“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我父亲这个土匪种十四岁多一点。他跟着后来名满天下的传奇英雄余占鳌司令的队伍去胶平公路伏击日本人的汽车队。奶奶披着夹袄,送他们到村头。”短短一句话里,同时包括了过去、现在、未来三个维度,堪称经典。
莫言后来曾在获奖感言中强调,马尔克斯和福克纳曾给了他重要启发:“他们开辟天地的豪迈精神激励了我,使我明白了一个作家必须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
高密东北乡,就是属于莫言的精神领地,文学故乡。
莫言获奖后,攻击他的言论很多。总结起来,印象最深的有两条:一是嘲讽莫言的长相,二是说他夸大苦难,网络语言就是递刀子一类。
嘲讽人家长相之人,若自己貌若潘安也就罢了,在我看来,最应该撒泡尿照照自己。何况,若真有潘安之貌却嘲讽他人的长相,又没有宋玉之材,最是丑陋卑俗之人。
至于苦难,就在那里。你没经历过,不代表别人不曾经历,有人经历,有人看到那些苦难,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不让那苦难的人和事隐入烟尘,就是对人类文明的巨大贡献。
有本事,你也去拿个诺奖证明自己啊。
要是能证明,你的家也会变成旧居,将来变成故居,供后世瞻仰和铭记。
更可笑的,是号称“我没读过莫言的作品”的大V,也在网上发表抨击莫言的言论。
我以为,写小说的人,作家,其实是最懂人性。从不见莫言的回应。
台湾文学史上有一件轶事,余光中说李敖,“他骂我,说明他的生活离不开我;我不理他,就说明我的生活里可以没有他。”
今年诺贝尔文学奖揭晓前,照例有获奖者名单的猜测,其中就有余华。我留意到有人评说,余华获奖,也会是莫言的结局,照样会有人骂他,你写《活着》,是何居心?
还有个说法,说莫言作品不被“主流”认可,因为没有作品入选语文课本,供学生们阅读理解和学习。
写到这里,上网搜了一下。得知:
莫言在瑞典学院发表的演讲《讲故事的人》,入选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初中语文教材八年级下册。《卖白菜》入选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初中语文教材七年级上册。节选于《红高粱》《罗汉大爷》入选人教版高中语文选修教材《中国小说欣赏》。
莫言作品能获茅盾文学奖和诺奖,已足以证明他具有相当的文学水平,只可能说明他的小说不适合收入教材,未成年学生不是他的目标读者。
想起有个人说,他在地铁里读《丰乳肥臀》,旁边一个大哥笑着说:你在公共场合看这书,合适吗?
这?大哥肯定是没读过《丰乳肥臀》的吧。我也没读过莫言的这本书,在印象馆看文字介绍,才知道这本书的写作背景,母亲去世后,莫言万分悲痛,用八十三天时间写成这本五十万字的书,献给自己的母亲。
人家献给母亲的一部作品,有啥不合适看的?得多龌龊,只看到代表人体器官的字就浮想了联翩。
什么时候,能为获奖者鼓掌,能以有这样的同胞自豪,承认别人的优秀,而不是踩踏和践踏,甚至是污名化,可能,才说明社会走向了文明。
在莫言旧居,在莫言小学,浏览那些文字和图片,我心生的感慨。
莫言小学已经没有小学生了,是莫言曾经读过小学的学校,修旧如旧,改造成了莫言印象馆。展示莫言从小到大的成长历程,以及取得的文学成就。熟悉莫言作品的人,会在印象馆里加深印象,读到熟悉的故事,也会会心一笑。
在印象馆新增的印象是,据莫言家人考证,管谟业系管仲后人。
这?也许吧。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特别是作为一个作家。且不说莫言自年轻时就热爱阅读和写作,确定了一生的方向,单是把书法练到一定程度,就足以说明人家的用功。
看过莫言旧居和印象馆,对莫言印象更深,也更佩服。
离开莫言小学,到胶河边站了一会儿。时节已是冬天,河水不流,河道里茅草凄凄。想起莫言给阿城讲过的鬼故事,在阿城的书里读到的。有次莫言回老家,要涉水过河,他一踏进水里,就有一群红孩子叫嚷“吵死了吵死了”,他只好退回岸上,稍后再试图过河,孩子们再次喊叫,莫言只好在岸边,等到天亮。
阿城说,这是他听过的最好的鬼故事。
读过《蛙》,就会想到,河中的红孩儿变成了蛙,是那个年代没出生就失去了生命的孩子们。
我问印象馆值班人员,莫言家人还有住在村里的吗?
他说莫言有个姐姐还住在那里,两个哥哥都住在高密。指的是市里。
这次到高密,我才了解了一下:高密市是春秋名相晏婴、东汉大经学家郑玄、清代大学士刘墉的故乡。作为国内首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莫言,当然也出现在了家乡的词条里。
后来我在酒店附近溜达,看到有条密州路,以为密州是高密的古称。上网一查,才知道高密名出《史记·乐毅传》,“乐氏之族有乐瑕公、乐臣公,赵且为秦所灭,亡之齐高密”。
初唐时,“高密县治今市区,初属高密郡,改称密州,又改州为高密郡,后又改称密州(俱治今诸城市)。”
懂了,确实有渊源。
高密经济比较发达,从城市建设、市政府大楼和居民楼可以看得出来。高密到青岛新机场比青岛市区到机场还便利,我在酒店大堂看到青岛机场的服务窗口,开玩笑说胶东机场简直像给高密建的。
我在地图上搜周边,发现距酒店五百多米有个高密博物馆,也去打了个卡。因为疫情吧,博物馆紧闭,里面有两个值班的保安,问我从哪里来的,犹豫着说青岛有疫情啊,不能进。
我说我来都来了,你就让我进去瞅一眼吧。你看我是核酸一天,绿码,刚在你们这里做的核酸,还没出结果。
年纪大点的保安嘟囔了一句,就打开门让我进了。展馆里的灯,是我进去他才打开的,大概是为了省电。
就一楼有个民俗馆。我猜红高粱艺术大院,也是差不多的内容。亮点是里面的陈列的大花轿,是当年拍《红高粱》时的道具,巩俐坐过。
二楼也有展厅,保安说负责的人没来,不让上。我猜他是怕麻烦,还得上去开灯。
我问:你们这里有什么镇馆之宝?
两个保安一愣。什么镇馆之宝?
我说:就是文物,最值钱的是什么?
其中去开灯的那个保安说:什么也没有。
我说:好吧。谢谢。
出来以后,心想,什么也没有弄什么博物馆啊?还有,给博物馆馆名题字的是启功,可能在莫言获奖之前就建馆了吧,不然,题字的应该是莫言。
回来以后,才知道高密市里还有个类似教学楼规模的莫言文学馆。居然,我在地图上搜周边都没查到。下次有机会,再去拜访。
高密小吃,我知道的,就高密炉包和杠子头烧饼。那个杠子头烧饼,是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路过一家,我去买了十个,还是热乎的。店家营销应该做得不错,除了实体店,还进驻了PDD。
那个烧饼,真的是太废牙了。切成片,用来烩饼,很抗饿。
明早就做烩饼。
我昨天写《去了趟莫言老家,喜提三天居家》,有朋友留言“当然不能去高密了,高度密接”。
也算是疫情时代的笑话吧。
旧居旁边的房子
屋山露出了草,也是百年老屋吧
这个雷锋不太像
伯乐|徐怀中
著作等身
炉包是高密名小吃
莫言书法
莫言是个会讲故事的人
土堰后就是胶河
胶河
这是火炬还是高粱
市政府大楼
高密炉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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