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回家,看我妈正在——补袜子。
是棉袜,穿得久了,脚后跟或大拇脚指的位置容易磨破,露出一个洞。她不舍得丢,补补再穿。
我说:哎呀,别补了。又不是没袜子穿。你没有新袜子了吗?
之所以这样问,是我知道她肯定有新袜子。我和我妹妹都给她买过袜子。正在补的一双,就是小曦同学买的松口袜。老年人不能穿紧口的袜子。袜口紧,在脚腕上勒出一条深深的印痕,感觉影响血液流通。
我妈:有新袜子。你可别给我买哈。有的是。补补还能穿,横(方言,扔的意思,读四声)了不可惜了吗?俺不割舍地。
我:我给补吧?
伸手便要拿过来。
她一歪身子闪到一边:俺不叫你补。你不会。
我其实是会的。我妈总以为我啥都不会。
我有双袜子坏了一个小洞,用针线繓(zuo)了一下。去朋友家,换上拖鞋,大摇大摆坐在沙发上,被她看到了。说:补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那双补过的袜子又穿了几次,终于在一次出行时扔进了酒店的垃圾桶。这也是跟朋友学的。出行时故意带几双旧袜子,走一路扔一路,不用洗。
我妈八十多岁了,眼神肯定大不如从前,那袜子补得粗针大线。想当年,她年轻时也纳过鞋底做过棉鞋绗过鞋垫子,我们小时候的衣服,棉袄棉裤,也都是她亲手缝制的。我爸还保存了一双军袜,是我妈“精加工”过的,可见她针线活手艺也是极好。
我仍试图说服我妈:坏了就扔了吧,别不舍得。咱又不是买不起……
我妈继续:横了不可惜了吗?补补还能穿几回。
又道:可怜,俺小时候上哪弄双袜子穿啊?
我不再说话。
虽然不能完全感同,其实也很能理解父母这代人为何如此节俭。她补袜子的时候,是不是会想起小时候的自己?那个连双袜子都没有小女孩,哪怕有一双打了补丁的旧袜子穿,是不是也能抵挡冬日的严寒?
我爸曾讲过一件往事。他当兵后才第一次买尼龙袜,那种袜子现在已不多见了,我小时候也穿过。里面有很多丝线头。他翻开袜子看里面的线头,觉得穿着会硌脚,不舒服,就用剪刀全部剪了去。结果,一双新袜子一次没穿,就被剪坏了。
以前有句话讲艰苦朴素的光荣传统,“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总以为补的就是——袜子。
年轻时读林语堂的小说。好像是在《京华烟云》里,他写“中国是个补丁的国家,连天都是女娲补过的”。
我小时候,周围穿补丁衣服的人很多。小学三四年级,个子长得快,裤子很快就短一截,我妈就在裤脚上接一块布加长裤腿。那块布通常是新的,比已经穿了很久的裤子颜色更深,周围同学大多有同款的裤子,大家并不以为意,也不以为那是块补丁。
清楚地记得,读初中时,我有件黄色格子上衣,冬天套在棉袄上穿,春秋天好像也单穿过。不记得了。
衣服穿得久了,胳膊肘处磨出了洞。我妈用做上衣剩下布头在磨损处打了两个补丁,格子上衣是棉布的,已经褪了色,补丁却是崭新的。那时穿补丁衣服的同学已经不多,何况已经上了初中,正是爱美的年纪,我却并不以为穿补丁衣服有何不妥。
倒不是我不爱美。大概因为很喜欢那件外套吧,也大概因为从小就被教育不要跟人家攀比吃穿。以至于后来看到皮尔卡丹还是什么大牌的西装,专门在胳膊肘处打两个深颜色的“补丁”,就想:哎呀,这种衣服我早就穿过。
我家一九八四年搬到临沂。在临沂度过的第一个寒假,我在百货二店二楼的一个柜台,赫然发现——居然卖补丁。我不知道那个商品叫什么名字,就是用来补裤子屁股那一块的布,虽然我不会做衣服,但裁剪成那个形状的布料挂在那里,一看就知道做何用途。
大概是因为吃惊吧,商场里居然卖“补丁”这件事,我一直记到现在。
前几天,去我婆婆家,见我公公穿了条补丁裤子。就是当年我在百货二店看到的那种形状的补丁补成的。
我婆婆做过裁缝,还是很专业的开过缝纫门头带过五六个徒弟的裁缝,那补丁,显然出自婆婆之手。
昨天是清明节,吕工开车带公公一行回老家上坟。后来我才想起问他一声:咱爸回老家,没穿那条补丁裤子吧?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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