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自序
目录
一、 一错再错的计划
二、 自投罗网
三、 武装押运
四、 移交
五、 绝食抗争
六、间谍审讯
七、求救短信
八、转送监狱
九、狱中生活
十、获释
自序
喀布尔城里太过嘈杂,而且本地出租车驾驶员一提到塔利班就谈虎色变,想尽办法绕道躲避。于是我决定去郊外走走、看看,乡下应该没那么大的灰尘,也没什么检查站,要安静许多。中国城的李老师一听说我想去巴格拉姆就连连摆手,他说那里现在管的很严,外国游客是不允许去的。不过他说他们在那边有投资项目,回头考察项目时顺路一起过去转转。我不喜欢“顺路”这种旅行方式,我是有备而来,需要去到目的地完成自己的考察计划。我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旅行方案,巴格拉姆的备选就是去距离喀布尔北面40公里处的伊思塔里夫(Istalif)河谷,于是我决定包个出租车单独去那里看看。原因是 “伊斯塔里夫”和其旁边的“法扎萨达拉”(Farza shar-dara)河谷应该就是公元643年玄奘东归时到达的“佛栗氏萨儅那国”。《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载:
“又北行五百余里,至佛栗氏萨傥那国。从此东出,至迦毕试国境。王又为七日大施。讫,法师辞发。
东北行一逾缮那(Yojana),至瞿卢萨谤城,与王别,北行。王遣一大臣将百余人,送法师度雪山。”
当年玄奘从加兹尼回到迦毕试国时,他没有再次进入喀布尔王宫。由于迦毕试国王从印度河畔接到玄奘后,一路陪伴,风尘仆仆,玄奘不愿意给国王增添更多的麻烦,而是选择直接从迈丹河谷,沿着呈北南方向延伸张开的兴都库什山山脚,一路走到了“佛栗氏萨傥那国”。然后向东到达巴格拉姆古城,再“东北行”11公里至“瞿卢萨谤城”,即今天的“卡比萨 布里萨那(Kapisa Brishna)”。 原来,“迦毕试”(Kapisa)的对音来自于这个古希腊语梵文的转写。是的,巴格拉姆一带原来是贵霜王迦腻色迦的夏都。亲希腊者的贵霜帝国使用大夏巴克特里亚当地的伊朗语,但是他们却用希腊字母拼写。
“游牧移民曾络绎不绝地从中亚穿越阿富汗,前往印度次大陆。公元前1500年的某个时候,雅利安人穿越阿富汗,将梵文带到了印度。这些人是印度文明之父,取代了更早前的雅利安文明,后者以印渡河流域的死丘(Mohenjo-Daro)和哈拉帕(Harappa)文明为代表。第二批操伊朗语的游牧部落是萨卡人(Sakas),在中原文献中他们被叫着‘塞人’,他们于公元前2世纪进入阿富汗,其中一些就定居在了赫尔曼德河三角洲。另一支中亚游牧民族是来自河西走廊的大月氏,他们紧跟萨卡人的脚步,定居在阿姆河与兴都库什山之间的地区,此处以前被称为大夏。公元1世纪,大月氏的一支贵霜部落称霸,建立贵霜帝国,版图横跨兴都库什山,从阿姆河南岸延伸至今天印度亚穆纳河(Yamuna River )西岸。”
如今所谓的犍陀罗风格的佛像艺术中也有强大的希腊因素,这种艺术在贵霜帝国时期,以帝国重要城市为中心繁荣昌盛:巴格拉姆、白沙瓦和塔克西拉(Taxila)。
然而,5世纪,来自阿尔泰山的嚈哒人(Hephthalite/Ephthalite 白匈奴),侵入萨珊波斯,又从巴克特里亚地区穿越兴都库什入侵印度次大陆的笈多王朝。这些游牧民极其凶猛残忍,破坏力惊人。巴格拉姆古城也难逃厄运,正是在那个时期遭到严重破坏。白匈奴人重新建起了巴拉希萨尔王城,迦毕试国的中心也随之慢慢转移到了今天的喀布尔河谷。这也是为什么玄奘在公元630年从巴米扬东南行翻越大雪山到达迦毕试国喀布尔王宫,而不是直接古道东行古尔班德河谷去到巴格拉姆的原因。
伊斯塔里夫是一处广阔的冲积扇平地,越往山脚走,坡度越大,景色也特别美丽。一下子从闹哄哄的大城市来到这个乡村河谷,感觉突然轻松了好多。转身回头东望,眼前一片开阔,远处依稀可见的巴格拉姆美军空军基地就在我的左前方。2021年8月初的一天,全副武装的美国大兵,死死地挡住试图冲进机场的逃难人群,整个巴格拉姆空军基地入口处的院墙外,阿富汗的逃难人群黑压压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而机场内的跑道上像蚂蚁堆一样的人群绝望地涌进机场跑道,疯狂地追着已经起飞的飞机。最让人难忘的的一幕是,本地逃难者用手机记录的那可怕的一幕,最后一班逃离的运输机所发出的轰鸣声振耳欲聋,那些挤在一堆、挂在飞机起落架上逃命的阿富汗人和那些从飞机起降轮子上掉下的亡命徒所发出的惨叫声,令人撕心裂肺,惨不忍睹,这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历历在目。
我叫驾驶员把车停在小镇路边,下车买了一盒香烟,并跟驾驶员一起吃了一个甜瓜。这时,村里好多的小男孩都跑过来围着我,羞怯地偷看。我把剩下的瓜片分给身边的这群孩子,殊不知大家都傻傻地盯着我摇头。瞬间,这群孩子一下子把我带入到了《追风筝的人》中所描述的阿富汗农村场景,顿时有一种亲切感。我抽着烟,独自在周围转悠了一大圈。我发现这里的农家每家每户都方方正正地围着泥巴墙,从一些半掩的院墙门往里看,空旷的院落里有高大的白杨树和门前散乱着拖鞋的土坯房屋。在阿富汗,由于成年女人不能见陌生男人的习俗,如果没有主人的邀请是不能随便踏进别人家院门的,否则会让主人不高兴。有一些大户人家在院落外还有用篱笆围起来的果岭和藤架,阳光从果林里透下来,斑斑点点,一派田园风光。
我让驾驶员继续往山嘴沟谷里开,可驾驶员死活不干,并告诉我,“No,塔利班、塔利班。”我没有坚持,让他在一个叫古尔达拉的路牌边停下,然后自己拿着相机就朝山坡走去。走到一处缓坡平地,我气喘嘘嘘找了一个有石块地方坐下来休息。眼望辽阔平原,我在想当初阿诺德·汤因比教授来到这里究竟是在那个“露天平台”喝茶观景的呢?尽管无从知晓,但从我这个位置一眼望去,脚下河谷那些错落有致的土坯房屋、绿油油的白杨林与河岸边的柳树林映衬着远方灰蒙蒙的山脊线,特别的漂亮,要是在一个金秋的季节,漫山遍野的金黄树叶,在晨光中弥漫着缕缕炊烟,那该有多美呀。难怪巴布尔大帝要选择在这里游乐,并把这里打造成他的皇家游乐园。而且我估计当初英国历史学家阿诺德·汤因比先生就是在我身后不远处山嘴上的森林公园里,站在那个朝东的露天平台上,伴随着伊斯塔里夫河的潺潺流水声,谈古论今,大话西游。
放眼望去,我的东北除了巴格拉姆空军基地,便是一望无际的戈伊达曼(Koh-i-Daman)平原。北方的地平线上矗立着兴都库什山白雪覆盖的山体,此处山脉或许并不像东方潘杰希尔河谷尽头努里斯坦峡谷雪峰那么高,但雄鹰依然是难以飞过,也许这座山脉的古代名称并非诗意的夸张,高海拔的山口令无数印度人因高原缺氧死去,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诠释了翻越兴都库什的困苦艰难。“杀死印度人”因此成为兴都库什山脉的另外一个注解。
曾几何时,那位号称“潘杰希尔雄师”的塔吉克英雄,马苏德将军就是从远处那条河谷走进抗击苏联入侵的战壕。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面对苏联人的入侵,当时的塔利班和“北方联盟”曾经并肩奋起抗敌,十年的游击战最终埋葬了苏联人的野心。至今潘杰希尔河谷还依然残留着当时苏军报废的坦克。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没想到昔日支持阿富汗游击队的美国人又会在后三十年跟阿富汗塔利班反目成仇,烽烟四起。
空军基地后面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型山脉,它从戈伊达曼平原拔地而起,那里就是我想要去的巴格拉姆遗址。从巴米扬一路流过来的古尔班德(Ghorband)河与从努里斯坦流下来的潘杰希尔(Panjshir)河,正好在那个位置交汇。这个两河交汇点属于古代交通的要冲,战略价值非同一般,公元五世纪以后来才逐渐式微。由于萨珊波斯重拾威风,巴赫兰五世(Bahram V)再次踏上亚历山大大帝东征的路线,经过阿拉霍西亚(坎大哈古城)征服今天巴基斯坦信德省地区,其孙子卑路斯(Peroz 459-484)甚至还任锡斯坦的长官。曾经一度被白匈奴人阻断的南北交通路线再一次焕发活力,喀布尔城也就很自然的取代巴格拉姆卡比萨而成为连接古印度至萨珊波斯和大夏巴克特里亚的古代丝绸之路的中枢。
那个两河交汇点的城市名称,今天依然还是叫“迦毕试·布尼萨纳”(Kapisa Brishna),阿富汗人另外给了它一个普什图名称“马哈茂德埃拉基”,而汇流口南岸荒废的巴格拉姆古城遗址附近一带,今天变成了圣裔“萨义德(Saiad)的名号。“它们就坐落在平原上那座小型山脉的西北方,大流士称它们为卡比萨-卡尼什。”公元1 世纪和2世纪,这座城池达到巅峰,是一个横跨阿姆河和亚穆纳河的庞大贵霜帝国的首都。在贵霜帝国的保护下,佛教穿越兴都库什山,从古印度到达大夏巴克特里亚的巴达赫尚经东部瓦罕走廊与帕米尔高原至塔里木盆地,或者由大夏巴克特里亚渡河至中亚索格迪亚纳地区再到中国塔里木盆地,一路曲折迂回、艰难跋涉。
最后,汤因比在他的游记《Between Oxus and Jumna 》中描述了他在伊斯塔里夫的所见所感。“放眼这壮丽山河时,我脑中涌现的正是亚历山大大帝、德米特里(The Invincible)和赫尔默乌斯(Hermaeus)的丰功伟业。”
亚历山大在巴格拉姆建立了希腊殖民地。公元1世纪,当希腊统治已经在别处烟消云散时,希腊巴克特里亚末代君王赫尔默乌斯仍然统治着这个巴格拉姆和喀布尔河谷。据说,赫尔默乌斯已经同雪山另一边曾把他祖父辈赶走的大月氏敌国贵霜王朝和解。无疑,相比贵霜帝国,他的力量微不足道,但他却能控制住从中亚到印度的要冲。
“站在伊斯塔立夫的露天平台上,我想象着亚历山大大帝穿越兴都库什山,从戈伊达曼平原向北人侵巴克特里亚;一个半世纪以后,巴克特里亚的希腊君主德米特里从同样的路线,自北向南入侵印度。印度的巴克特里亚-希腊征服者钱币,以及巴克特里亚的希腊-贵霜继承者的希腊化艺术,都证明了希腊文化活跃在遥远的帕罗帕米萨达伊和更加遥远的犍陀罗地区。”
十多年了,我一直在书籍和地图上研究阿富汗的这段古代历史。而就在这一刻,在伊斯塔立夫的山坡上,我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一网打尽;仅仅一眼,便胜过读书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