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西域 阿富汗历险记·狱中日记(自序终)




缘起
目录
-序章-
1、自序2、开伯山口3、喀布尔4、伊斯塔里夫5、十字路口6、喀布尔国家博物馆7、梅斯艾纳克8、亚历山大.伯恩斯之死9、大王归来10、祭奠斯坦因
-狱中日记-
一、 一错再错的计划
二、 自投罗网
三、 武装押运
四、 移交
五、 绝食抗争
六、间谍审讯
七、求救短信
八、转送监狱
九、狱中生活
十、获释

    记得那天回到喀布尔时,突然狂风大作。来回的奔波,后座的李老师已经静静小睡。当车子行驶到市郊的木材和牛羊巴扎时,我再次请驾驶员把车靠边停下,我想从这个角度远眺巴拉希萨尔城堡。
    马路上妖风四起,灰尘漫天。只见5名英国骑兵神色慌张地爬上山坡,快马加鞭、争相恐后地钻进城门。还没等我回过神来,突然发现喀布尔河岸边普尔伊赫什提(pol-e Kheshti )清真寺方向火光四起,浓烟滚滚,杀声震天。街道上一些怒气冲冲、手持大刀枪炮和看热闹的阿富汗人,叽里哇啦地从四面八方朝着绍尔巴什方向蜂涌而去。

    糟糕,出大事了!
    我连忙对李老师说,不要管我,赶紧跟驾驶员一起先回中国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晚上我们在中国城汇合。
    驾驶员吓得惊魂未定,拉着还没从睡梦中回过神来的李老师一溜烟就消失在大风刮起的沙尘暴中。紧接着,我朝巴拉希萨尔城堡入口一路小跑,守门的士兵见我是一个中国人,便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近城门。
     “出什么事了?”我紧张的问。
     “暴乱,杀死人了……”守门人颤颤巍巍、魂不守舍。
     “在哪?”
     “桥头。”守门人指了指普尔伊赫什提清真寺方向。
      还没等他关闭城门,我迅速地转过身,不假思索的就跟着街上的人群往桥头跑去。一路上只见好多阿富汗人从无人看守的英军仓库里抢出各种军需物资和用品,肩扛手提四处逃窜,路面上一片狼藉,远处英军仓库火光冲天,浓烟翻滚。临近桥头,密密麻麻的愤怒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杀声震天。这时,只见人群挤让出一道豁口,几个面露凶光的阿富汗人拖着两具血肉模糊的无头尸体往桥头方向走去,只见道路两旁围观的人群一边脱口大骂,一边朝尸体投掷石块。场面非常的血腥残暴,惨不忍睹。

   “那不是亚历山大·伯恩斯吗!?”我差点吓晕过去,一动不动。
    最后,伯恩斯的无头尸被弃于街头,任由城中恶犬撕咬吞食。将近一周时间,甚至无人想要多少保留些被砍得血肉模糊的残骸。友人内布谢里夫最终差遣一名仆佣捡起腐烂的遗骸,将之葬于伯恩斯家中庭园。
    1841年11月2日下午,军人、间谍、旅行家、外交官,英国驻阿富汗的副公使亚历山大•伯恩斯爵士与刚到喀布尔来看他的亲弟弟查尔斯,溘然长逝时年仅36岁。地点就在今天迈万广场(Maiwand)绍尔路(Shor road)西侧附近,伯恩斯的宅邸。

    眼下,天南地北的各族持械部族成员争相恐后涌入喀布尔,浩浩荡荡如怒潮奔腾。这次暴乱很快就演变成阿富汗人的起义,起义人数壮大为几乎前所未有的5万人。巴拉克扎伊支持者接管了沙的花园(Shah Bagh),科希斯坦的塔吉克人以德赫马奘区(Deh Mazang)为根据地,东部吉勒扎伊人投宿于马哈茂德•汗(Mabmud Khan)的城堡,像阿米努拉•汗,洛伽尔这样的亲萨多扎伊保皇派则控制旧城。

    如火如荼的起义渐呈燎原之势,立即禁暴诛乱至关重要,身处巴拉希萨尔城堡的傀儡皇帝沙•苏贾对此洞若观火。但他越来越不理解驻扎在英军临时军营的英国全权公使麦克诺顿(Michael Norton)为什么不立即进行反击,剿灭起义。与城内一派狂乱激昂相对应的是,临时军营里的英军领导层依旧不可思议地静默无声,似乎被吓呆了。皇帝陛下最终遣派首席大臣去到临时军营向麦克诺顿传话:“现在没时间怠惰不前、贻误军机!应即刻兴兵诛讨,从四面八方包围都城,在这场暴乱的规模壮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之前将其平息,在叛匪整编完竣、有序推进前逮捕渠魁。”正是这种瘫痪状态,促使抗议活动迅速将民众团结在了伊斯兰教的旗帜下,发展为19世纪英国人在大英帝国的四方诸邦面临的最危险挑战之一。

    到了11月20日,喀布尔老城枪炮齐鸣,民众夹道欢迎,宣告阿克巴•汗驾临。阿克巴是多斯特。
穆哈迈德的子嗣里性情最暴烈、最有军事实战能力的,他亲率米尔•瓦利旗下6000名乌兹别克骑兵从巴米扬动身前来,刚进城旋即全权接管抵抗组织。
    麦克诺顿在与阿克巴的和谈中一如既往地以趾高气扬、言不由衷的说道:“基于近来诸事件,渐渐昭然若揭的是,英国军队继续留在阿富汗为沙•苏贾做后盾冒犯了大多数的阿富汗国民。鉴于英国政府向此国家派兵旨在维护阿富汗人的统一、幸福和安宁,除此之外别无他图,故此,该目标已然失败之际不可能再有意逗留。”

    接下来是麦克诺滕代表英国拟定的撤军条约草案,两小时后,协以达成。英国人将于三天后,即12月14日撤退,其安全会得到保障。英方支付大笔首付款,阿方须送来食品、谷物及驮畜作为交换,以襄助英国人途中所需。皇帝沙•苏贾有权选择与英国人一道离开或以白身留在咯布尔。巴拉希萨尔城堡内为数不多的残余英国军官将首先撒离,把城堡移交给阿克巴•汗。与此同时,身处印度卢迪亚纳的多斯特•穆哈迈德将被解除软禁,允许回国重掌王权,未经英国人同意不与任何外国势力结盟。
     然而,麦克诺顿却没有死心,企图通过收买人心的方式分化瓦解起义,最终导致了包括他自己在内,所有英国军队的灭顶之灾。当麦克诺顿的阴谋诡计被识破后,他最终被阿克巴亲手杀掉,并开膛破肚,斩首示众。显赫卓绝的英国驻阿富汗的首席大臣麦克诺顿大人的无头尸,如疯狗的死尸一般,遭肢解并被拖进城。继后,连同他的头颅和高顶礼帽一起,在查尔查塔的四房顶(Four-Roofed )下的肉铺巴扎被高悬示众。

   1842年1月6日,英军开始在风雪中大撤离,最终只有布莱登医生一人幸免,奄奄一息地逃回贾拉拉巴德。
    当英国人在阿富汗遭到灭顶之灾的消息一经传到大不列颠,朝野上下震惊,群情激愤。埃伦伯勒勋爵(Lord Ellenborough)很快被派去接替英印总督奥克兰(George Eden),1842年7月22日总督默许了波洛克和诺特将军分别从贾拉拉巴德和坎大哈“绕道喀布尔”回师白沙瓦。明眼人一看就知,这次绕道其实就是英国人对阿富汗人的一次“军事报复”。

    报复行动始于伊斯塔里夫。这个地方一直被誉为阿富汗最美的地方之一,我本人到达喀布尔的第一站就是到的这里,视野广阔,景色宜人。16 世纪,为之倾心的皇帝巴布尔常常待在这儿避暑。300年后,那位被杀的副公使亚历山大·伯恩斯也曾到此度假,置身悬铃木和胡桃树林、满是鱼儿的山溪以及最丰饶的果园和葡萄园中。
    当起义头目阿克巴•汗向北逃至胡勒姆,阿米努拉•汗•洛伽尔及本部族成员,连同帕尔旺省的勇士们,决定在此决一死战。英国军人很快攻占该地,集中实施报复行动,他们把阿富汗伤员被聚成一堆,士兵点燃了受害者的棉布衣裳,将他们活活烧死。而后,士兵们通过掷骰子的方式霸占伊斯塔里夫女子。那景象难以名状⋯⋯帐篷、辎重、形形色色的东西散落在街头巷尾,尸体横陈大街小巷,不分黄发垂髫、贫富贵贱。最后英军放任烧杀抢掠,将此地夷为废墟。

    紧接着,杀红眼的英国军人返回喀布尔市,波洛克将军决意摧毁查尔查塔(Char Chatta)的四房顶巴扎,因为麦克诺膝的遗体曾被挂在这儿的肉铺吊钩上示众并遭大肆羞辱。这座巴扎最初兴建于沙•贾汗统治时期,不仅被誉为莫卧尔建筑风格登峰造极的奇观之一,而且作为整个中亚最伟大的建筑之一而闻名遐迩。这座瑰丽堂皇的建筑有彩绘的木制拱形穹项和巧夺天工的贴砖工艺,据称,它是阿富汗最美的单体建筑。

    “踏足喀布尔后,英军用他们的大炮炸毁了都城所有规模较大的建筑物,包括美丽的四房顶巴扎,终为麦克诺滕复仇。尽管促进印度与阿富汗之间的贸易往来是英国谴派伯恩斯沿印度河逆流而上展开首次旅行的最初动机之一,但是整串灾难性事件的最终一幕是报复性地摧毁该地区的主要商业中心。这座中亚最大的集市瞬间被夷为瓦砾。
    炸毁大巴扎之举在喀布尔掀起一股奸淫掳掠、大肆诛戮的狂潮,这与毁灭伊斯塔立夫的种种暴行如出一辙。整座喀布尔城,除巴拉希萨尔城堡和奇兹巴什人聚居区外,悉遭彻底摧毁并被烧为平地,大火自始至终烧个不停……”

    1842年10月12日,英国军队缓缓降下巴拉希萨尔城堡上的英国国旗,杜兰尼王朝的萨多扎伊(The Sadozais)王室从此被推进万劫不复之境。开国者艾哈迈德·沙·阿布达里(Ahmad Shah Abdali)的子孙葬送祖辈打下的江山,搞丢了“光明之山”这颗象征王权的钻石,沙·苏贾(Shah Shuja)死在了自己教子的刀下。两个月后,杜兰尼王朝的巴拉克扎伊(The Barakzais)族的埃米尔多斯特·穆哈默德(Dost Mohammad)等一行人起程前往阿富汗。新任英印的总督,亦即日后被称之为“大博弈”之父的埃伦伯勒勋爵赐授埃米尔一件华贵的斗篷,并与他进行了长达四小时的闭门会议,要求埃米尔绝不与英格兰政府邻而不睦、蛮争触斗,应该与锡克人维持和平关系、避免敌对行动。总督还劝告埃米尔,要管束其子阿克巴•汗,最后二人随后辞别。从此,巴拉克扎伊部族翻开了阿富汗历史新的一页,“大王归来”的同时,英俄“大博弈”也正式开始。
    历史竟是如此吊诡,英国人在180年前的悲剧,苏联人和美国人几乎按照同样的剧本重演了一次。无论起因为何,过程各有差异,但结局都是一样的,阿富汗人没有屈服,入侵者和占领军最终都被赶出了兴都库什这片贫瘠的中央高地。

     今天,当我重新回到马藏广场(Mazang,即Maiwand)时,依然是人声鼎沸,你根本无法想象这里曾经遭到过当年英军烈性火药的爆炸,连续三天三夜的大火焚烧。将近二百年过去了,这个广场及其周边巴扎,今天依然还是喀布尔最热闹、最繁忙的商业贸易中心,每一个来到喀布尔旅游的外国人都要来这里的巴扎打卡、淘宝,摩肩接踵地穿梭于这些古老街巷。那个叫着查尔查塔地方就在这个广场的东北,眼前的四座楼房就是在原址废墟上重新修建的,但却远没有彩画上所见昔日莫卧儿的容光。这里有个书店,当我询问“四房顶”的具体位置时,一位老者非常吃惊地看了我一眼。估计他完全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位中国人什么都不买,反倒是给了他100阿尼,目的仅仅只是跟他打听这个连当地都少有人知道的地方!

    第二天,我和李老师一起,来到了不列颠公墓(British Cemetery ),包括伯恩斯和麦克诺顿,所有那些惨死在阿富汗的英军将士,最后都被安葬在了这里。不过我去这个公墓的目的其实是要去凭吊另外一位学者、探险家和作家奥勒尔·斯坦因。中国人对他的感情是复杂而矛盾的,我们既称他为“伟大的中亚考古学先驱、敦煌学奠基人”,却又要骂他是“莫高窟强盗”。那好吧,今天我就来祭奠一位“伟大的强盗”。

    这个公墓位于今天中国大使馆的正北方向2公里处,一座拔地而起、名叫比比马赫鲁(BiBi Mahro) 的小山峦西端的尽头。如今这里已经是喀布尔主城区,所以公墓位置如今算是大隐隐于市。我们到达这里时,大门紧锁,对面店铺的店员帮我们打了一个电话后,一位阿富汗守陵人走过来给我们打开了门锁。他名叫马哈茂德,年纪大概35岁左右,左腿有轻微残疾,个子跟我差不多高,表情平静。踏入拱形大门,陵园在阳光下显得特别宁静。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径直向左拐到了斯坦因的墓地,在一堆堆字迹黯淡的碑铭中,奥雷尔•斯坦因爵士立有白色十字架的墓穴无疑是凭吊者数量最多的。这位伟大的中亚考古学先驱、敦煌学奠基人在1943年秋天抵达阿富汗,意欲一窥当地巴克特里亚文明的究竟,却因中风意外病逝于此,并最终入葬英国人公墓。在和斯坦因墓遥遥相对的院墙上,一块黑色大理石纪念碑上的文字阐明了全部要义:“此碑谨敬献给所有在19世纪和20世纪的阿富汗战争中殒命的英国军官及士兵。”

    我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突然失声痛哭,长跪不起。“1943年,他从喀什噶尔翻越明铁盖达坂,经白沙瓦到达喀布尔。这次我是专门沿着他的足迹追寻而来,没想到他却先睡在了这里。他终身未娶,没有留下任何财产,但他却留下了光照千秋的精神。他81岁了,终于躺在了他一个人的西域探险的路上……。我知道,他原本打算明天就要去巴米扬、去巴尔赫、去巴达赫尚和瓦罕。他老了,没想到这次意外的躺下,居然成了长眠……”我一边抽泣,一边自言自语地述说,“等我,老人家,从明天开始我就会去走完你还没来得及要走的路,等我回来后我就会来陪你……”

    足足十几分钟,我收拾好心情,临离开时我给马哈茂德留下1000阿尼,籍以此感谢他的陪伴。几十年前,马哈茂德的曾祖父从英国使馆杂役的工作上退休,接过了看守和维护墓地的日常任务,最终把它变成了一项代代相传的家族性使命。告别马哈茂德,同行的李老师,陪我走出了陵园,走进了喀布尔的晚霞之中……

     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我沿着斯坦因的足迹,行走在玄奘东归的旅途,正在一步一步完成自己一个人的西域探险时,我却在萨曼甘省艾巴克遭到了塔利班的软禁。《狱中日记》就是我在遭到塔利班14天的拘押日子里,在狱中写下的日记。虽然是一堆流水账,但我认为它们真实感人,且弥足珍贵。除了对文法通顺做了少许修改,我不想,也不愿意去做什么润色和修饰,谨以此献给爱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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