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博史馆:历史深处的邪笑


一、上京告状
清乾隆十二年(1747年)五月十二日,乾隆皇帝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御驾到西直门,有人拦路喊冤。
告御状这种事,在戏台和影视剧中经常出现。明清两朝不允许越级上访,在皇帝看来,上下尊卑是一个国家维持行政运转的基本伦理,越级上访容易损害地方权威。百姓一上访,国家就惩治官僚队伍,民不畏官,怎么统治底层百姓?乾隆对越级上访尤其警惕,他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认识,百姓能出来上访,说明地方官还没有坏透,没有封堵言路,没有赶尽杀绝。而百姓敢出来上访,这个人多少有问题,不是顺民。所以,乾隆对越级上访的惩治很严厉,被告的人要查,告状的人也要查。告状者如果有问题,罪加一等,毫不手软。
这一天,乾隆没有绕道回避,他被告状人陌生的口音吸引住了,让侍卫把人叫到跟前说话:
小的是甘肃临洮府河州回民,在本州南乡马家集清静礼拜寺掌教。本处回民共四十余家,小的遵祖父所传古教之化,他们俱服小的管束。小的古教是要孝顺父母,平素礼拜七日,过丧事要念经、炸油香、放布施。于十年前,有同教的马来迟、马四、马宽便、马天锡、马五等人,忽信邪教,并不讲孝顺父母道理,平素只礼拜六日,遇丧事也不念经、不设油香、不布施,用明沙土吹入人的耳内,皈依他们的邪教。小的教内人三十多家,也归了他们,自今小的教内只剩下四五家。每逢小的们有婚丧事情,不准行我们的古教,他们即来打抢,将布施、油香等物即行抢去。他们的邪教门日起一会,名为明沙会,耳内吹土,聚集银钱吃喝使用。他教中现今约有二三千人马,来迟(花寺门宦创教人马来迟)不但另立邪教惑众,二三年前又引诱小的归他们的教,要给小的耳内吹这明沙土。小的不肯,将小的父母丧事上所设的油香等物抢过两次。
乾隆听的云里雾里,半懂不懂,什么油香,什么明沙土,这都是啥啊。傍边的侍卫中有人去过西北,告诉乾隆,他说的是甘肃回回话。七七八八记录了个大概。
告状的人,是甘肃临洮府河州马家集清净清真寺的阿訇马应焕。马家集有四十多户回民,三十多户人家信奉伊斯兰教(清朝以前确实有不信教的回民)。乾隆初年,花寺门宦到河州传教,在短短十几年内吸引了当地大部分教民,马家集的穆斯林回民多数改投到花寺门下,马应焕的清真寺只剩下四五户信众。花寺强迫马应焕改宗门宦,马应焕不答应,花寺便派人到马应焕父母的葬礼上捣乱打砸,抢了人家的油香等物品。马应焕两次到河州告官,当地官员对回民的教派之争一贯上头,只要是教门冲突,能躲就躲,躲不了就和稀泥。没想到这次遇了一个较真的人,官府不给回音,马应焕千里迢迢上北京,把状子递到皇帝面前。
乾隆皇帝没有对越级上访的马应焕发火,事涉宗教,他也判断不了是非对错。皇帝对马应焕表现出难得的同情,责令甘肃巡抚黄廷桂迅速调查审理。
很快有了调查结果,花寺未经官府同意创立门宦,在河州非法传教属实,但其教义本身没有极端暴力成份,不能定性为邪教。马应焕状告花寺向教民收钱敛财,吃吃喝喝,也属实。而马应焕信奉的格底目教派也在向教民收费,也在吃吃喝喝。马应焕状告花寺密谋暴乱等等,是虚假陈述,子乌虚有。
结论,这是一起教门之争,马应焕的真实目的,是想通过政府铲除他所谓的“邪教”,把花寺门宦排挤出河州。结果,马应焕诬告诽谤、冒犯皇上,二罪并罚,发配云南充军。
马应焕上北京告御状失败,反而使花寺门宦传教合法化,虽然没有获得政府直接认可,却间接促进了花寺门宦发展,花寺派身价暴涨,过去教派林立的西北伊斯兰教从此进入门宦时期。随着接下来的教派整合,西北回民迅速凝聚,形成影响巨大的宗教势力。
马应焕是格底目教派掌教阿訇。格底目教派是进入中国最早的伊斯兰教派,又称“老教派”或“老教”。“格底目”是阿拉伯语中“古老”、“陈旧”的意思,最直白的汉语翻译,是“循规蹈矩”。格底目教派提倡墨守成规,反对标新立异,主张宽厚和包容。格底目教派重视文化教育,要求信众以教坊为单位学习经文,要求教民注重个人修养。格底目教派主动接受本土化,清真寺完全按照中国传统寺庙风格建造,宗教礼仪也引进了一部分汉民族习俗。
因为这些原因,格底目教派在中国穆斯林历史上出现时间最早、流传最广、存在时间也最长。格底目教派时期,陕甘地区只有阶级矛盾,没有民族和宗教矛盾。
二、神从西来
花寺门创始教主马来迟,是穆斯林世界一个翻版的唐玄奘。只不过,我们知道《西游记》里唐玄奘的故事是假的,花寺教徒们认为马来迟的故事都是真的,圣人之路,必定与俗世不同。
据说,马来迟的祖父是明朝一位著名的将军。父亲马家俊,早年经商,富甲西北,却一直没有子嗣。康熙十七年,穆圣第二十五代后裔海达耶通拉海到西宁传教,寻找圣人。这段故事,像极了《西游记》中如来佛祖在西天大雷音寺问诸位菩萨,谁可去东土大唐,寻找一位取经人。
马家俊听到穆圣后裔到西宁的消息,非常兴奋,前去求子。宗教都一样,道教的活伊教也干。马家俊住在西宁一家客户里,一直不被圣裔接见。一天晚上,马家俊看见外面有一个道士,跑步如飞,手里敲打木鱼,嘴里念的却伊斯兰教经文。马家俊心领神会,跟着道士到一个叫“同领寺”的地方,进门跪下。炕桌上,放着一只熟猪头,放着一个木鱼。道士一边念经,一边对马家俊说,“你我教道不同”。马家俊说,“你是大教我跟大教,你是小教我跟小教”。道士说,“我不信你吃猪头”。马家俊也念了一段经文,结果,猪头变成了伊斯兰教圣物,木鱼变成一本古兰经。圣裔告诉马家俊,“你回河州去吧,西门外有个女子叫常菊花,三十岁,是个汉族人。以前有十三个男人要娶她,她还没有出嫁,男人就死了,所以再没人敢娶她。你回去把她娶下”。
故事真假不必讨论,里面有两个细节耐人寻味。圣裔变身成一个道士,把马家俊引进寺院,而且反复强调一个器物,木鱼。还有,圣裔要马家俊娶的那个女子,是汉族。
这个传说包含了很多隐喻和暗示。有妥协的一面,道士是大家熟悉的中国传统文化形象,即便再创新教,也要让汉人知道,自古汉回是一家,争取汉人支持。也有宗教征服的一面,汉族女子克死过十三个男人,这冥冥之中的天意,就是为了嫁给一个回族人,改宗伊斯兰教。
不管怎么说,传说中的马家俊回到河州,娶了汉族女子常菊花,生下一个儿子,经名海吉哲,大名马来迟。孩子出生不久,天降大火,把富甲西北的马家俊家产全部烧毁。故事就这么离奇,总而言之,马来迟出生以后家境落魄,父母养活不了他,八岁那年被送到米拉沟一个叫马汉臣的人家,在附近清真寺学习经文。
马来迟被送到清朝寺的前一天晚上,阿訇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条龙在清真寺大殿盘旋,然后飞出殿外,绕着院里一棵松树,一圈一圈飞舞,最后往南而去。第二天早上,阿訇出门,看见一个孩子扶着院里的松树一圈一圈跑,阿訇大惊,这不就是昨天晚上梦里那条龙在盘旋吗?阿訇瞬间明白,这个孩子非同常人,细心教育,一路关怀。马来迟天资聪慧,和鸠摩罗什、玄奘的少年故事基本一样,幼年学成,少年讲经,到十七八岁的时候,已经成为河州、广河、三甲集众多教门的教长。
那一年,从麦加来了一位传教人,叫嘎咀盖占拜尔,说圣人有旨,请马来迟到麦加朝觐。留下一只手镯为信物,传教人便飘缈而去。这一幕,就像观音菩萨出现在长安城里的水陆法会上,一场戏演下来,唐太宗安排玄奘赴西天取经。
雍正六年(1728年),马来迟到广东,在怀圣寺学习阿拉伯语。三个月后,乘船出海,前往麦加。马来迟虽然坐船,他的朝圣之旅也被传说成了一部圣人传奇,除了妖魔鬼怪和九九八十一难,唐玄奘西天取经遇上的困难,马来迟都经历了一遍。
玄奘是西天取经的和尚,马来迟是西天取经的阿訇。唐僧被如来佛祖封为“旃檀功德佛”,马来迟被伊斯兰教圣人茂俩·麦赫杜姆赐名“艾布·夫图哈”,据说也是个很高的道位。
马来迟取经回来,在河州创立了花寺门宦,在西北地区传教。信奉苏菲派虎父耶教门的花寺派,是伊斯兰教进入中国以后出现的第一个新教,格底目教派历经数百年经营,在中国创下的和平稳定基业,在短短几年内被花寺门宦催毁殆尽,以宗教为核心的回民形成地方势力,一种封建王朝时代从来没有过的政治生态,在千年之大变局到来以前,提前来临。
三、教派之争
油香,准确应该写油飨。古代食物匮乏,把祭祀、宴请、节日等重大活动才能吃到的食品称飨,饱含着对食物的尊敬和感恩。回民的宗教活动很多,白事也讲七七,条件好的每个七要念经一次,条件差的葬后第二天念一回,七七那天再念一回。红事念经,孩子出生念经,孩子生日念经,有时候家里过的不顺心,也要念经。请阿訇念经,油炸饼是必须要准备的食物,供奉完了,请阿訇吃一顿,那时候,这已经是最好的东西,所以叫油飨。这是贫穷地区的一种食物,乾隆贵为皇帝,当然听不懂。
回民宗教活动多,念经也多。那个时候的平民家庭,阿訇念经的费用是很多人家承受不起的负担。格底目教派进入中国的时间早,很多经文是早期翻译过来的汉语古文,就像今天的佛经,真正看懂的人已经没有几个,多数佛教徒都是为了念经而念经。佛教不是必须信仰,佛教徒能装,伊斯兰教众装不了,他们的信仰与生俱来。
清朝回民地区识字率本来很低,格底目教派遵循守旧原则,一直不与时俱进,他们的经文成了致命伤,冗长深奥,生涩难懂。花寺门宦初创的时候,简化了宗教仪式,降低了信教成本,马来迟还编写了一本简明通俗的《冥沙经》,也叫《明沙经》,基本上是当时的口语叙述模式,很容易理解。浅显而简要的花寺教派一出现,很多格底目教众便改宗移教,皈依到花寺门下,收费低,还听得懂。
西北回民地区过去一直是格底目教派的地盘,花寺门宦来了以后,出现教派分裂。教派后面是利益,利益的后面是地盘。马应焕告御状被治罪,花寺门宦再不用躲躲藏藏,势力越来越大。阿訇们也是拉帮接派的,看谁的势力大,带着一干信众投奔谁的名下,花寺门前车水马龙,乌泱乌泱。
花寺门宦站稳脚跟以后,开始膨胀,他们早期主张平民宗教,念经收费很低。教众多了以后,初心就丢到脑勺后面去了,收费越来越高。他们在争夺地盘的时候下手极狠,对格底目教派最后剩下的一点地盘也不放过,直接上门骚扰,不许他们信奉老教,一有红白事就来派人过来闹事,抢夺人家的油香。
花寺门宦是虎父耶派,格底目教派是格乃斐派。虎父耶派先开斋后礼拜,所以叫“前开派”。格乃斐派先礼拜后开斋,所以叫“后开派”。伊斯兰世界信奉同一本《古兰经》,但他们每一个国家的穿戴都不一样,你以为的小事,在宗教领域是大事,搞不好就要把飞机大炮拿出来干仗。“前开”和“后开”,也是花寺对格底目下死手的理由之一。
就在花寺门宦如日中天的时候,又一个圣人出现了。马明心身上没有马来迟那么多神话传说,但作为圣人,早年聪慧是必须的,六岁入寺也是必须的。马明心跟着叔父徒步去麦加朝圣,路上遇着大风,和叔父走散,在浩罕国的布哈拉流浪,被一家清真寺收留,做了几年经师。这个过程倒是和真实的玄奘差不多,走过万水千山,经过雪雨风霜。
马明心最终到达麦加,完成朝觐,学成回来,创立哲合忍耶门宦,在西北地区传教。哲合忍耶出现,陕甘地区伊斯兰教更加复杂化。
花寺创始人马来迟和哲派创始人马明心出现在同一个时期,他们相互认识,据说两个人的关系起初很好,志同道合,他们商量过怎么团结起来,把伊斯兰教发扬光大。但随着哲派在河州、循化等地区迅速传播,大批花寺门徒转投到哲派门下,两个新教之间矛盾激化,从合作走向对立,从对立走向冲突,引发陕甘地区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宗教战争。
花寺门宦和哲合忍耶门宦,同出一门,都是虎父耶派,都信奉逊尼派中的哈乃斐教派,都遵循格奈班底耶学理。两个门宦的名字也都是阿拉伯语的直接音译,“花寺”的意思是隐藏的、低声的,“哲合忍耶”的意思公开的、响亮的。左宗棠评价这两个教门的时候说,花寺念经的时候安安静静,不影响别人。哲派念经的时候吵吵嚷嚷,咋咋呼呼。
就因为念经的声音和语速,双方经常大打出手。有人说“圣山伐竹”事件是陕西回乱的导火索,又说花寺和哲派在几次红白事上因为念经声音发生打斗,是第一次河湟回乱的导火索。都很强牵,背景深,原因多。但至少说明,声音大小、语速快慢,在他们的世界里都不是小事,只是宗教外面的人很难理解。
哲派传教初期,走的还是花寺的老路子,宣扬平民宗教。阿訇念经,费用大约只要四五十文钱,不收牛羊布匹之类的贵重物品。有些贫困人家实在拿不出钱,也免费念经。哲派还经常从清真寺收到的钱物中拿出一部分,购买米面,接济过不下去日子的穷苦人家。
张承志在一本书里说,马明心到甘肃会宁传教,去一个穷苦人家念经。念完经以后,主人要宰鸡待客,被马明心拦住。按照教规,阿訇不能空着肚子离开,必须得拿点东西。马明心看见院子里有一棵枣树,拿起一根竿子捅下几颗青枣吃完,拍拍身上的土离开。以张承志的刀笔,这样的故事是人世间最美的画面,只是我想复述的平淡一点,中国真善美的故事很多,不止这一件。
虎父耶派传统的礼拜帽是圆型白帽。哲派对礼拜帽作了改造,马明心专门设计了一种六角帽,也叫六牙儿帽,形状像阿拉伯地区清真寺的圆形屋顶,有黑色,也有绿色和白色。这个情况很像新疆黑山派创始人伊斯哈克要求他的教徒戴黑色礼拜帽,看是小事,其实不小,服饰标记代表的是人群分类,人群分类的背后,是某些事物暗藏的分裂。
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循化张哈工清真寺在主持教徒葬礼的时候,考虑不周全,同时邀请了哲派阿訇贺麻路乎和花寺阿訇韩哈济,念经出了问题。过程中,一个摇头,一个不摇头。一个声音大,一个声音小。经念不下去,两个阿訇相互指责,发生争吵。一个说,你们不合规矩。另一个说,你们收钱太多。
花寺发迹后,是当地教门中的暴发户,有钱又有势,和衙门、土司关系处的好。花寺的第二代教主、马来迟的儿子马国宝,一纸诉状把哲派告到循化厅,说哲派教首马明心以“邪教惑众”。循化号称“厅”,是个建置不完整的临时机构,当时还没有司法部门,驻守循化的绿营军游击马世鲲接了状子,粗暴断案,各打五十大板:判哲派传教非法,将马明心驱逐出循化,令哲派不得在循化继续传教。告状人马国宝,无事生非,挑动教乱,遣送河州原籍,亦不得在循化继续掌教。
马明心被驱逐出循化,但哲派教徒贺麻路乎、苏四十三等人并没有停止传教,继续吸纳当地信徒。
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花寺门宦阿訇韩哈济再次到循化告状,称哲派阿訇贺麻路乎仍然非法传教,且“不尊教规”。这时候的循化厅已经有了同知,同知张春芳对诉状中说的“不尊教规”无法判断,但前案中确实判令哲派不能在当地继续传教,无论对错,都是理由,本着谁告谁有理的原则,判令枷责贺麻路乎等人,并查封了哲派的清真寺,强制要求哲派信徒到花寺门宦的清真寺去作礼拜。
哲派对这个断人活路的判决当然不会接受,贺麻路乎等人上兰州,到甘肃按察司上访告状,除了上诉判决不公,又起诉花寺阿訇韩哈济等九人“敛财惑众”。用今天的话说,哲派告花寺经济诈骗。
花寺听到消息,也指派韩哈济的弟弟韩五到兰州上访,诉哲派阿訇贺麻路乎等人挟迫簸箕沟教民“阴谋搞邪教暴乱”。
事情闹到省城,按察司衙门不敢不重视,派专职人员到循化调查,结果发现,两方都是诬告。最后判决,哲派贺麻路乎挑事在先,而且带领教民聚集寻衅,发配乌鲁木齐为奴,那时候的“为奴”就是今天的劳改。花寺韩五是次犯,流放三千里,也发配到新疆。韩哈济被判枷责,我始终没查到“枷责”是一种什么刑罚,戴枷一般在断案期和发配期内,综合各种线索,“枷责”应该类似于今天的拘留。
这次官司中的其他人,苏四十三、马六十、韩哈马等人,经调查对诬告之事“不知情”,不予追究。两个教门的主教马明心和马国宝,也没有参与证据,不予追究。
判决要求,“各举掌教,约束稽查。新立三寺,仍分开礼拜”。判决特别强调,两教要相互尊重,如果在同一天、同一个地方举办宗教活动,念经时间一定要错开,不能因为声音大小影响对方。
和马应焕到北京告状一样,这场越级上访官司,打出了另个一个结果,哲合忍耶教派完全合法化。
很多人以为中国古代的社会治理体系很简单,县令坐在衙门里,惊堂木一拍,就把全县这一天的事情全办完了。
中国古代对宗教管理极其严苛,完全不像今天人们想象的那样,放任自流。比如《水浒传》中,赵员外担心鲁智深纠缠他的小老婆金翠莲,给他花钱买了一张度牒,鲁智深才有了上五台山当和尚的资格,度牒是宋朝时期信仰佛教的许可证。武松后来也搞到一张度牒,但武松的度牒和鲁智深有区别,鲁智深持有的是僧侣级别的戒牒,而武松拿的只是一张普通度牒,所以武松只能当个头陀,不能剃发。头陀是有资格参加宗教活动的俗家弟子。
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三月,循化查家沟有五位回民脱离哲派,重新回归花寺门宦。当地乡约上报到循化厅,循化厅批示照准。那时候,信教、改教都是要请示报备的,衙门小吏在批示中莫名其妙写了一句没脑子的话,“弃邪归正,其属可嘉,各赏每人银牌一面”。
这一巴掌打到哲合忍耶脸上,把马明心的脸打疼了。为什么脱离哲派进了花派就是改邪归正?花寺肯定要拿这个批示大作文章,如果在教民当中传开,哲派以后在循化还怎么混?
四、回乱暴发
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六月,两派纷争终于酿成流血冲突。
当时的循化,有十二个穆斯林聚居区,称“十二工”。工大致相当于今天的乡,乌鲁木齐今天还有这样的老地名,如二工、三工,都是清朝时期的居民区旧称。循化县的每个工不是数字编号,各有名称,如张哈工、清水工。
清水工有两个自然村,分别位于清水河两岸。西庄是哲派,比较富裕,长期控制着清水河的水资源分配权。东庄是花寺,相对贫困,用水也要看哲派的脸色。哲派号称平民宗教,但资源掠夺从来不手软,念经不收钱,费用从哪里来?查家沟五位哲派教徒改信花寺后,哲派要给花寺的教徒们立规矩,东庄的人给拿钱也不给放水浇地,西庄逼迫他们改宗哲派。在西庄明仗执火的公开逼迫下,东庄居民韩格牙起头,联络二十户人家,集体脱离花寺门宦,皈依哲派。
这么多的人一次被哲派挖走,花寺咽不下这口气,又是老套路,派人去循化厅告状。花寺的人在半路被哲派信徒拦住,双方叫骂了一阵,撸起袖子开打,一名哲派教徒在冲突中被打死。这是西北教派之争出现的第一起命案。
循化在清代属于番地,清朝时期的“番地”即今天所说的少数民族地区。《大清律例》在番地不适用,清朝针对少数民族边缘地区出台有专门法律,叫《番例》。清朝前期出台这部法律,有一定针对性,蒙藏地区不同于内地,他们有类似于西方的决斗传统,经常打架,打死人不要求偿命,赔钱就行。循化已经设厅了,还没有从番区划出来,地方官员只能依据《番例》判决,“番子被杀,无需抵命,按命价赔偿即可”。
既然赔钱就可以杀人,有浓厚极端色彩的哲派发起报复,当年十一月,哲派教徒四人闯入东庄,杀死花寺教徒四人。循化厅的判决同样是赔钱,将主犯韩二个枷责,应该是赔完钱又拘留了一段时间。
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九月,在循化达速古工的一场葬礼上,主家请的是花寺阿訇,哲派听到消息,也派阿訇过去找茬挑衅。事主两头都不敢惹,好言好语,安排开念。花寺声音小,哲派声音大,花寺教徒看不下去,开始叫骂,双方发生斗殴,一名哲派教徒被打成重伤,几天后死去。
循化厅同知洪彬被这个案子难住了,《番例》很粗糙,只说打死人要赔偿人命钱,这个哲派信徒没有当场死亡,定故意伤人罪还是故意杀人罪呢?这种情况在过去没有先例,循化厅最后判决,花寺赔哲派“半个命价”。家属呼天喊地,人死了还不受尊重。哲派情绪激动,认为判决是对哲派教门的极大污辱。
那年腊月十八,苏四十三召集教众到回民地主韩二个家开会,直接提出解决方案,花寺不根除,哲派不安宁,与其年年和花寺折腾,不如“尽杀老教,灭土司”。参加集会的哲派教徒表示同意。起初的杀人行动并不张扬,三五成群,各干各的。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结帮成群,闯进华寺教徒家中,一户一户屠杀。循化人心惶惶,花寺教徒无人敢出门,门宦教主一边召集信徒联防,一边派人分头到循化和兰州报官。
陕甘总督勒尔谨命令兰州知府杨士玑前往查办。案情非常明显,杨士玑派人赶赴循化,通知候补通判谢桓先行抓人,阻止事态恶化。苏四十三等杀人要犯一个都没抓到,谢桓却阴差阳错捞到大鱼,把哲派主教马明心抓捕到案。那几天,花寺教徒抓住了一个哲派教徒,候补通判谢桓审讯得知,他是马明心派出去送信的人,哲派教主马明心早已经潜回循化,苏四十三号召哲派教徒杀人,是马明心在背后策划和安排的。
谢桓派人抓捕了马明心全家,直接押送到省城兰州。
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三月十八日。杨玑率人到达循化,派河州八旗军副协令新柱,率五十名军兵前去抓捕杀人首犯苏四十三。路上遇到一群回民,自称他们是花寺门宦派来带路的人。又打听说,官老爷这回来,能为小的们做主吗?新柱显示自己威风,说了一句大话,“新教若不尊法,我当为汝老教做主,尽洗之”。他们其实是哲派打发出来打探消息的人。
当天晚上,苏四十三率领一千多哲派教徒,从张哈工出发,到白庄,袭击新柱率领的五十名军兵。新柱被杀,顶戴官服被苏四十三扒下来穿到自己身上,带领哲派教徒赶到循化城下。守在城门的军兵见苏四十三身穿官服,没有盘问,打开城门。
苏四十三率人冲进循化厅衙门,要求交出哲派教主马明心。地方官说,马明心根本没有在循化关押过。城里的循化官员全部被杀。
苏四十三派人向哲派教徒们发布号令,青壮年男子全部集结,赶往兰州,“把我们的圣人老爷请回来”。
三月二十五日,苏十三率哲派教徒到达兰州,将兰州城团团围住,高呼口号,要求交出马明心。当时的兰州城里,负责防卫的绿营军只有八百人。甘肃布政使王廷赞命人把马明心押上兰州城头,向城下喊话,你们都看到了,马明心还活着,如果审判无罪就放他回去。数千哲派信徒纷纷匍伏在地上,号淘大哭,高喊圣人。
哲派教徒要求要求放人,王廷赞不答应。马明心从城头上押下去,哲派教徒就开始疯狂攻打兰州城。当时的兰州老城共有三门,内城门,瓮城门,月城门。三天被打下两道门。
哲派攻打到内城门的时候,王廷赞又把马明心从监狱里提出来,要求他给外面的教徒传话,让他们撤退。马明心说,他自己不识字,让他的家里人出去带话。一个创立了教门的首领不认识字,王廷赞怎么会相信?但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再次把马明心押上城头,把马明心指定的两个家人用竹筐从城头上吊下去。
不知道家属给教徒们说了什么,教徒们情绪更加激动。这时候,马明心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用循化当地的撒拉话向城下教民喊话。到底说了什么,城头上的王廷赞和守城官兵没有一个人能听懂,所以没有留下一个字的记录。
据说,围攻兰州内城的哲派教徒当时全部爬倒在地上,哭声震天。马明心把自己的手杖从城头上扔下去,哲派教徒们争先抚摸,很多人已经哭的说不出话来。
据说,王廷赞也哭了,他咬牙下令,将马明心在城头上当场处决,而且要让哲派教徒们亲眼看到马明心在城上被砍头的情景。城上的官兵吓的面如土色,小声说,杀了他,回回们进城报复,城里的人一个也活不下来。王廷赞回答,不杀他,兰州城里的人就能活下来吗?王廷赞抹去眼泪,恨恨说了一句:这样的人不能活在世上。他要活着,以后死的恐怕就不是兰州城里的这些人了,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被他们杀掉。
那一天有很多个据说。又据说,城里面观望的老百姓无不失声痛哭。外面的人哭他们的教主,里面的人哭的是自己的命。
王廷赞在甘肃为官三十年,深谙西北民风,本来是个好官。末了末了,被王亶望挟裹进满清第一贪腐大案。王廷赞是甘肃冒赈案几十个涉案人员中唯一没有被叛处斩立决的罪犯,秋后绞杀,留下一具全尸。想想兰州城头上那拼命一杀,还有那句“这样的人不能活在世上”,他是一个看透了世界的明白人,活的清醒,而且勇敢。
王廷赞杀掉马明心,并没有阻止住人鬼世界的继续疯狂。直到新中国成立的两百多年,西北大地再也没有平静过。
五、压迫之问
这样的回乱史,今天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汉族人不知道,回族同胞也不一定知道。在这段历史中,有愚昧无知的官僚,没有残酷暴虐的阶级压迫。
第一次河湟暴乱打开了西北宗教战争的潘多拉魔盒。从乾隆四十一年(1781年),到民国十七年(1928年),在一百四十多年时间里,河湟地区共发生四次有组织、大规模回民暴乱。其中第三次河湟暴乱最为惨烈,是陕甘回乱的一部分,遍及今天的陕西、甘肃、宁夏、青海、新疆五省区,暴乱时间长达十二年,使新疆自清朝收复以来重新陷入分裂状态,直接导致沙俄入侵伊犁,直接导致中俄《伊犁条约》丧失霍尔果斯河以西7万平方公里领土。
第三次河湟回乱造成的西北地区人口死亡,惨不忍睹,触目惊心。复旦大学《中国人口史·第五卷·清朝》的数据统计,陕西在同治暴乱前的人口总量约1366万,至光绪六年(1880年),人口仅余707万。甘肃(含今天新青宁三省区)同治暴乱前人口约1945万,至光绪六年(1880年),人口仅存495.5万人,人口损失达到了1455.5万人,人口损失比例高达74.5%。
在中国,一说到宗教问题就神经兮兮,浑身过敏。公开场合不允许讨论宗教,是为了防范非法讲经和传教活动,不是说历史上的宗教问题都不能谈、不能议论。在历史领域,宗教战争一直是中国近代史的禁忌话题,给大家的印象,中国近代从来没有发生过宗教战争。
我们不谈,有人却一直在谈,而且公开谈,比如张承志讲到第一次河湟回乱,他在语气中充满了骄傲和自豪,他说,在我们的土地上终于有了以宗教名义组织发起的“圣战”。
我非常敬佩的一位西北历史研究者,他调侃中国近代史的若干禁忌,很生动,也很形象。他说,好比一个病人去看病,头疼,医生开出药方是闭嘴;脚疼,医生开出药方还是闭嘴。好像只要我们闭了嘴,病就好了,哪都不疼了。
西北回民新老教之争,是酿成西北人口减员两千多万的总根源。陕甘回乱在陕西爆发初期,背后有太平天国、捻军、回民三方势力勾接的证据,多少还有一些政治因素。但暴乱转移到甘肃、新疆以后,完全变成宗教暴乱,和清政府好和坏,再没有半毛钱关系。
两千多万汉民,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样的历史,只要我们讲出来,就有人骂,就有人害怕。心里没鬼,你怕什么?
六、回答“博史馆”
公众微信号“博史馆”向北门外提出九问,九个问题实际上是一个:世界有罪,杀人有理!
所以,我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回答,回到历史,让真相说话。
如果范文澜、白寿彝等当代历史学家是对的,就不需要我们这样的人再刨粪坑。写历史是他们的职责和饭碗,而我们,只是爱好,还有憋在肚子里无处发泄的情怀。
更何况,博史馆列举出来的,都是二手资料。像我写的文字,看一下可以,如果有人拿去作理论依据,我不会同意,和所谓知识产权没有关系,我恨不得所有人都拿去转发,传播越远越好。我的文字只代表我的个人认知,没有官方认证,还要躲躲闪闪,欲言又止。如前所说,我不能保证自己的三观一定正确,这是自知之明。
经常有人问,你的资料从哪里来?这样的提问,是对写作者极度的不尊重,我只是一个讲述者,看与不看,你可以选择,我没有义务回答每个人的问题。但还是要再说一遍资料来源,也是说给博史馆听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比如袁大化,他在新疆的历史描写中很负面,几乎就是一个吸食鸦片的愚昧老头,我不相信这样的人能被清王朝安排到遍地都是火药桶的新疆来当官。袁大化的资料不多,百度百科只有寥寥两三百字。从东北漠河到广东清河道相对还有一些印迹,新疆以前的十年左右完全空白。我在网上挖了一个多星期,在朝阳师范学院学报上看见一篇关于东边道的一篇论文,发现袁大化的名字。于是再搜东边道,顺着这个线索一点一点找下去,终于把袁大化的一生拼凑完整。
“博史馆”以建国七十多年来的革命史,论证暴乱的必要性、正义性和革命性。把白彦虎这样的人塑造成英雄,一个民族能得到什么?更凝聚团结吗?能奋发向上吗?能抢班夺权吗?但我们把同治暴乱的真相曝光出来,至少,更多人能看到一个国家在苦难中前行的经历,能看到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力量,以史明志,团结向上,让国家好,让子孙后代好!
与其围着一只马桶争论长短,评头论足,不如把它掀开看看。现在,马桶工艺越来越精美,说它是一只花瓶,也有人相信。如果再插一束花,很多人可能会忘了马桶到底是干什么的。很像今天的历史,被各种各样的人,包装成各式各样的工艺品,名词越来越好听,形象越来越正面。但揭开呢?不忍卒看。捂着鼻子干脏活的,是像我样把手伸到底下掏大粪的人。博史馆不是,你们都是马桶盖子。
但我还是想说,“博史馆”这个名字不适合你们。博,是丰富、普遍、广泛、包容的意思。这个公众号只有一类内容,单一民族很伟大,白彦虎那些人都是英雄。这样的定位,对不起汉语中“博史”这两个字。
我的回答完了。九个问题,一万多字,态度也是认真的。以后再不回答任何质疑和提问,请尊重写作者,你可以不看不读,转身离开。如果纠缠在疑问解答中 ,历史谁来写?
七、多余的话
蒋介石败退台湾后,在一次国民党中常委会议上发问,我也想把这个国家搞好,你们给过我机会吗?确实,历史没有给他成为一代开国明主的机会。他接过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好不容易完成国家统一,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开始了。然后,九一八事变,日本全面侵华,三年解放战争。如果把蒋介石的权力分成前后两个段落,前面二十年,他一刻都没有消停过,四面着火,内外交困,顾此失彼,焦头烂额。反过来,退踞台湾以后的二十年,是蒋介石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内心里可能也波澜起伏,但生活是惬意的、平静的。看蒋介石照片,他的前后人生判若两人,去台湾以后,脸上已经没有了早年的戾气,和蔼,安祥,越来越像一个慈眉善目的普通老人。
大清国也一样,从鸦片战争开始,内忧外患,恶梦缠身。他们也想把这个国家搞好,但气数到了,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外部世界不给他们机会,统治下的人民也不再给他们机会。从鸦片战争到清朝覆灭,七十年时间,差不多就是一个人正常的寿命。太平天国,捻乱,回乱,第二次鸦片战争,义和团,八国联军侵华,中日甲午战争。个个都是大事件,谁给过他们把国家搞好的时间和机会?一个人,得七八回大病,还能不能活到七十多岁,寿终正寝?清王朝是及格的,他们没有在煤山上吊,也没有像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那样被全家枪决,他们以和平方式完成政权交接。
如果时空可以倒退,把今天的批评者放回到那样一个时代,没有人比留辫子的清朝人做的更好。但他们没有得到应有的赞美,他们遭受了一百多年的恶意污辱。孔孟之道熏陶下的中国,一直在标榜仁义礼智信,一直说我们是个以德报怨的伟大民族,一直说我们的人民胸怀宽广、友善包容。我们把尧舜禹禅让的故事传为美谈,却对清王朝和平逊位的结局不断鞭笞,谁说上帝的眼睛就一定是明亮的?
民族主义这颗子弹从来都是攻击别人的武器。没有哪个民族天然高贵,只是承受的苦难各不相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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