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架美国产的 Thrush 510 型农用飞机,专门喷农药的,是历史上最成功喷药飞机之一。起飞极限可以装载1930升农药水剂,工作速度240公里/小时。也就是说,它以最大工作速度从天上这么一扫过去,只需要一秒钟,就喷完了一亩地。
我每天开车路过他家稻田的王大爷有一只锂电池充电式喷雾器,可装载16升水剂,仔细喷完他家那一亩水稻要小半天。王大爷的喷雾器100块钱;Thrush 510 型农用飞机129万美元。
所以,农民愿不愿意种地得分两种情况:机械化大种地的农民,是愿意的,不光愿意,而且是乡下最富的一群人。像这种农用飞机,美国有好些个农场主自己掏腰包就买一架放在仓库里养着,喷一次农药,只要面积够大,费用要不了10块钱一亩,比王大爷的成本还低,平摊下来,根本不是问题。
然而,王大爷就只有这一亩地,买个飞机也不现实,只能顶着大太阳,背着喷雾器在田间一行一行喷老半天。这亩地,一般会产稻米500公斤左右,够王大爷一家吃一年。另外,再在屋前屋后开发几块没人要的坡地,种点儿红薯南瓜喂猪,让王大娘栽点儿丝瓜、辣椒、茄子,这一年有荤有素,吃饭问题全都解决了。但是水稻田、猪、红薯南瓜这些,也牵制了王大爷老两口一年大部分精力,感觉从年头到年尾也没休息过。王大爷还好喝口烧酒,一日三餐坐到桌边就想端酒杯,于是还得抽空农闲季节在菜地边的山脚上种一溜红高粱。王大娘又骂他说老东西猫尿有什么好喝的,费那劲儿。
大年三十儿一盘算,这一年的忙活全都下了肚,就剩灶头挂着一副薰猪大肠还能传给下一年。但,这一口肉一碗酒的,也有滋有味。
你问王大爷的儿子,还愿不愿意继承家族事业,接着种这一亩三分地?不愿意,因为他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去广东工地上搬红砖,包吃住300块一天。王大爷老两口一年忙活整的一六十三招,小王花一个月工资就买回来了。
种地,种什么地?为了情怀吗?
所以,结论是除了大平原、大机械、集中农业搞法以外,生活在山区、丘陵、河流边的我们是不适合再种地的。自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过后,农民获得了自由谋生的技能,便按照自由市场经济的规律各显神通去干别的了,这样是最科学、最合理的劳动力分配方式。将种地的事业留给开Thrush 510 型飞机那样的适合种地的人去干。
为啥不愿意种地了?因为不合适再种,除非是对种地有瘾的人,不然都不能再种了。
于是,又衍生出一个问题:对种地有瘾的农民为啥也不愿意种地了?
首先,对种地有瘾是一种什么样的症状呢?就是像我这样的人,还有我们村一些老人家。具体表现在于看到一块光滑肥油的地就流口水,恨不得种点儿什么在上面;看到一块曾经种过的地长满杂草,就惋惜纠结睡不着,仿佛荒着一辆比亚迪dmi在仓库里起灰没人开。开去哪里干什么不重要,关键要开起来,就是这么一种心理。
上图是我的葡萄园相邻的一块地,我刚学会走路那会儿就见邻居谭大爷在上面种土豆花生。后来整座山上的人都陆续搬去城里,连谭大爷也搬走了,山上就剩下我们一户人家。
而我作为一个家里世代种地的嫡传后人,看到大爷这片毛茸茸的土地,每天如骨鲠在喉,今年终于鼓起勇气跟他讨来打算明年种上。这种对种地有瘾的心情,但凡家里世代务农的人,多少有一点儿,老人家比较严重一些,像我这样三十多岁的人不太多,因为三十多岁,房贷车贷消费贷、拼钱拼命拼小孩,让大家杀红了眼,什么心情不心情的,顾不上了。
那么,为什么种地有瘾的老人家和少部分年轻人,也不愿意种地了呢?
这就要说到,其实种地是个技术活儿,要费劲儿,但不能费蛮劲儿。小农经济在中国农村必然失宠的原因在于它以极小面积的土地牵制住了一个家庭的精力,效率太低,并且它没有对农产品的定价权,一生都被动;但小农经济的优势也在于它的规模小,天然利于精确可持续耕作,有些事情是非得要小农经济才做得好,大机械农业办不到的。
比如打农药,比如施化肥。开Thrush 510 型飞机种地的老农,会用他的飞机解决一切问题。长了害虫,开飞机洒农药;真菌感染了,开飞机洒农药;生长季节,开飞机喷化肥;长了杂草,开飞机喷除草剂。你发现,就没有他的飞机搞不定的事情,而且每次都是一亩地一秒钟。你也学习他喷农药、化肥、除草剂,一亩地整半天,晚上回家肩膀都晒脱了皮。这就是没有掌握技术,进错了赛道,你去跟大财主谈财富,跟大学老师谈读书,怎么追得上人家?你应该跟大财主谈读书,跟大学老师谈资本,就完美错过了他们的火力。
很遗憾,现在农村仅剩的对种地有瘾的一伙人,都在自己的一亩地上学习开飞机种地法。种到最后,免不了那条出路,还是去广东工地上搬红砖能解决问题。
我举个非常易见的例子。除草剂是一种极高效的农业解决方案,一次喷下去,杂草死得彻底又难看,那种扭曲、连肚子和根都烂透的惨烈,时常让种地老农得到无法描述报复的快感。但除草剂的滥用或长期使用会对同一片土壤上的植物进行生存选择,更久以后还会改变土壤的性质,遗害很多很多年。真是喷药一时爽,残留害三代。开飞机的老农没有选择,他不可能请人蹲在一望无际的地里拔草,也没有什么机器能那么精准高效管理得了不规则的草,只有开飞机一喷拉倒。但他有专门的喷农药顾问,什么时候喷哪个,如何搭配才不影响明年耕作,全都计划好了。而我们的一亩三分地,喷到哪儿算哪儿。
这株葡萄苗是我2019年春天种下的,三年以来她每个春季都发芽长出来好像很有希望的样子,到夏天就停下,冬季落了叶子如死了一样,来年春季又重新来一遍,反反复复,欲仙欲死。因为这一小片地,是之前经受过多年除草剂重度喷杀的,如今不光葡萄醉生梦死,其它杂草也活不了,唯有这茅草是无论如何也除不干净了。
而同一年种下去的葡萄苗在其它区域,今年长得俊秀挺拔,爬满了架。
那样的土地,除了人工改良土壤,已回天乏术。如果土地尽是如此,我最后的出路恐怕也得去广东工地上商洽一下农村闲散青年再就业问题。
小农经济的优势体现在不使用除草剂,而用割草机、遮光布等物理方法。同样的,小农经济能够不杀虫。我的酿酒葡萄,甜度高,到秋季,对糖敏感的马蜂素来是葡萄园一害,开飞机的老农搞不好就找点什么来喷了。但我也有我的土办法,有兴趣的可以看看我的纪录片,了解一下“马蜂猎人”这种职业:
另外,小农经济还能完全拒绝使用化肥,因为小农们有足够的动物生产肥料。
我种了三年葡萄,还从来没有买过肥料。我们村有个小李子,住在山下养牛养羊。小李子二十多岁,念了很好的大学,毕业几年后就回来养牛了。他的牛圈没有任何异味,他的羊们早晚只吃十来粒玉米,其它时间都在自行觅食。跟小李子聊天,他能把牛的习性、健康、生理讲得一清二楚,每头牛的故事都相当精彩。
我隔些日子就去访问他的牛圈,假装很喜欢他的牛,去看望一下,事实上我是去看他的羊们有没有好好吃饭,小羊有没有长成大羊。因为我的葡萄们都指着他的羊们多拉点大便才有成长的动力。
每次看着它们铆足了劲儿拉出肥硕、颗粒饱满的粑粑,我就很开心。所以,小李子家的羊圈是个让我很愉悦的地方。小李子大量时间都在清理牛圈、种牧草,所以,他也算是种地的。其人不愿意夸夸其谈、能吃苦,想到就做,不期待不劳而获,也不打算对任何人进行“资源整合”,有文化、能钻研,是我们村真正第一流的人物。
他,也是愿意种地的人。他家的牛羊肉据说很好吃,满口留香,但难得搞到手,过年才宰杀。
再比如,我种葡萄酿的酒,如果奔着美国纳帕谷开飞机的老农家的红酒去的话,恐怕是没有前途的,因为他一秒中喷一亩啊。所以,我干脆不喷,你奈我何。我把葡萄都种在山谷上方接近山峰的南向坡面上。
这样空气流动更快,创造了病菌难以发展的环境,于是解决了需要农药的重大源头问题,但也制造了巨大的耕种难度:施肥时需人力挑到山坡上,秋季收获时要将蒌子用肩扛到坡下,一切行动都变得缓慢而艰难。
酿酒时,我更不会在控温的10吨不锈钢发酵罐中进行。纲帕谷开飞机的老农需要的是高效、稳定、不出差错的标准化生产红酒,采葡萄用机器手臂薅来,甜度不够加糖、PH值太低就人为降酸、先二话不说通SO2杀死一切,再用人工培育酵母统一发酵成可以期待味道的整齐划一的酒。他容不得任何自然发生的惊喜,一罐10吨的葡萄浆醪,连开飞机的老农也亏不起,不能允许出任何差错。如此高度工业化制作出来的产量,才让你我在超市买得到60元-600元都有货的红酒。
而我呢,我只能用手去坡坡上采来了葡萄,倒在木桶里,用脚踩碎了,放在埋在地里500升一只的陶罐里发酵。我的酵母是葡萄园里野生的,脆弱得很,不喜欢SO2,所以不能人为干预它们。
我这酒,等半年后从缸里勺出来,就终于再也不用奔着纳帕谷老农的标准去了,也很好喝,而且每一批各有各的风味,我每天都不知道哪一缸会是什么样子。
这,不就是小农经济的精华吗?
这就叫作跟大财主谈读书。问题是,我后来发现,大财主并不想谈读书,所以,我这酒终究还是卖不过开飞机老农的酒,因为人家还花钱打广告啊。
大意了。
所以,种地是愿意种地的,关键始终干不过开飞机种地的,是个问题,但掌握了小农经济的要素后勉强也能种着。也有人说,是不是因为村里条件差,才都不愿意种地,同学们,村里才是真正生活条件一流的地方。我和我老婆两人住着数百平米的大宅子,有一天晚上天气热,我们睡到一半换了好几个房间。最后迷迷糊糊竟然把老婆弄丢了,自己一个人睡到天亮才去楼下房间把她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