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听雨秦汉系列
汉帝国的建立之女中豪杰(八)
老子大作大体诞生于春秋晚期,正是社会变革的前夜(见链接:《老子》)。
黄老政治学派就是在对《老子》政治理念的继承与实践中逐渐发展成长起来的,最后成为汉初在上层建筑中居统治地位的政治显学。
但黄老一派本身来源于长期政治实践,其前后变动非常大,随着汉武帝以后独尊儒术,黄老一派走向没落。
黄老一派文献大多散佚,过去被公认为偏黄老文献的《管子》、《文字》、《鹖冠子》、《淮南子》等著作,不是内容庞杂就是混进了大量后人伪托之作。
因此,长期以来人们对黄老一派到底说了什么反而并不了解,对黄老之学大多泛泛而谈,少有人研究。
上世纪70年代,马王堆汉墓出土帛书中包含大量黄老学著作,尤其是四篇托黄帝之名的帛书,有的学者认为就是《黄帝四经》,有的学者认为是其他相关“黄帝书”。
不管怎样,马王堆汉墓出土黄老相关帛书让人们有机会重新了解那个曾经统治政坛的黄老学派。
随后又有大量的楚简出土面世,人们对黄老政治学派的了解也越来越深。
战国时期,周王国政治秩序彻底崩塌,周王国的意识形态也成为群起而攻的对象。
周王朝的意识形态的核心是“天——德——礼”政治理论体系。(见链接:《长夜》)
要批判周王国意识形态,就必然要批判周王国的政治理论体系,尤其是其处于最高层级的天命理论。
而当时对天命理论最有力的驳斥无疑来自老子,其“道”的概念更是抨击人格化“天命”的最有力武器。
因此早期猛攻大周意识形态的学者和政治人物大多自然而然地以老子和他的“道”为武器。
但是老子的“道”过于幽深精妙,连司马谈这样的大家都得承认“其辞难知”。
老子的学说用来反周王朝官方意识形态无疑是利器,可是用来指导现有国家的现实政治就有点捉襟见肘。
后人必须在继承老子的基础上大踏步向前发展才可能在现实政治中站稳脚跟。
马王堆汉墓出土帛书包含一篇《九主》,普遍认为是黄老著作《伊尹》的一篇。
《汉书·艺文志》道家书中首列《伊尹》五十一篇,可见《伊尹》在黄老学中颇有开门立户的创始者意味。
根据马王堆帛书的《伊尹》残篇,我们可以看到其提出了“天地四则”以及“法君法臣”的说法,开始强调“法则”的概念。
从这里我们已可以看出黄老学说以天地之道推衍社会规则的基本轮廓了:
和上一个时代不同:不再谈有意志的天命、不再提虚无缥缈的尧舜、不再推崇天经地义的仪礼。而是通过法则约束为社会秩序和社会制度找到了全新的理论依据。
但是《伊尹》只能算是黄老学说的原始时期,因为其开始强调法则的地位,却没有和老子的“道”结合起来。
法则毕竟只是手段、方法,而周王朝意识形态的最高层级是能主宰人间统治者地位的天命。
在稍后出现的《国语·越语》以及《鹖冠子》等黄老著作中开始出现“明者为法,微道是行”的新理念。
全句的意思可以理解为显露出来从而为人可见的是“法”,而隐行于其中从而难以察觉的则是“道”。
这句话也揭示了黄老学说中“法”理论的基本内涵,即社会的运行规则受宇宙运行规则的控制,前者称之为“法”,后者称之为“道”。
作为社会规则的“法”,是明确显示出来的,社会成员必须要遵守,而作为立法依据的“道”,则是不易琢磨的,唯有圣人可以体察。
可以看到,“法”和“道”的概念开始融合,这个时候的黄老才真正把老子的旗帜抬出来,才能被真正称为“黄老”。
在黄老的体系里,“法”对应的是周王朝意识形态里的“礼”,强调用“法”取代“礼”治理国家。
而周王朝的政治理论框架是“天”—“德”—“礼”,天的层级最高,所以要用老子的“道”来对抗周王朝的“天”,形成完整的“道法”体系。
这样,到了马王堆出土的《黄帝四经》(或者称《黄帝帛书》,大体战国中晚期成型作品),“道生法”理论被提出,成为黄老的核心思想。
人类社会的规则很多,其中依据“道”而创制的规律称为“法”,只有“法”才是真正合理的规则。
然而“法”不会自然而然的呈现在人们的面前从而为人类所遵循,人类必须通过自己的努力将这种大道转化为法,并用来规范社会、约束自身,这个过程就叫做“道生法”。
我们可以看出,此时的黄老虽然挂老子“道”的旗帜,但他们说的“道”和老子的“道法自然”已经有了本质区别。
黄老的政治理念里,“自然”的并不都是完美的,尤其是在人类社会中。自然可以使人类生存,也可以使人类灭亡。
要力图存续的社会,则要除却毁灭的自然,而寻求生存的自然。
黄老政治学派挂起老子旗帜,发明“道生法”的政治理论体系,很明显的开始向实就虚,向掌控现实政治、政权前进。
可既然要指导现实政治,单纯的道生法理论仍然过于模糊,古时科学水平有限,除了墨子外的诸子百家也缺少形式逻辑的概念,道生法往往只能以天地四时等特征到人类社会中找对应特征。
所以黄老要想在现实政治中应用,就必须要解决道到底怎么生法,生什么法的问题。
于是黄老又发展了两个非常核心的概念:“刑名”和“因循”。
刑名就是“形名”,又被称呼为“名实”,“形”和“刑”两个字在先秦可以通假,后来法家对其概念发展强调刑罚,逐渐形成了“刑名”的专业名词。
所谓形名,我们可以简单理解为“名不副实”,“名实相符”里面的名和实,简言之,就是事务的名称和实际。
我们介绍过,孔子提出过“正名”的概念(见链接:《孔子》),此时的名指的是人的名分,你在社会秩序中的等级、亲疏关系等。
黄老的特点就是抽象出了无所不包的天道,人间社会的秩序必须要和天道对应,所谓“道生法”。
所以把“名”的概念拓展到宇宙间的万事万物。
于是黄老发展出“物则有形、物则有名”的形名概念。
有出于或,性出于有,意出于性,言出于意,名出于言,事出于名。
我们要理解形名主要是理解一下“名”的概念,出土楚简说得很明白,名就是出自人的言论。
简单来说就是人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定义一个事务,就是这个事务的“名”,也就是人们用语言表述出来的名称。
凡事无大小,物自为舍。逆顺死生,物自为名。名刑(形)已定,物自为正
这段来自马王堆帛书的关于刑名的原文,非常好的阐述了黄老一派的形名概念。
万事万物都有其本质,实际,但是人们只能通过语言描述事务的名称,那么怎么样让事务的名称和实际相符合就成为了关键。
就好比一头驴,你不能称其为马户,马户就是名实不符,驴才是名实相符。
一只鸡,你不能称其为又鸟,又鸟就是名实不符,鸡才是名实相符。
“言”是“名”借以表达自身的手段,“名”只有通过“言”才能将无形的“道”表述成有形的“法”。
宇宙生成及其运作自有规律所在,这种规律并不会因他人的描述而发生改变。
所以人们只有尽可能的发现天地运行的规则,并力图将其用正确的语言表达出来,此为“名实相符”。
这样一来,形名就和黄老核心的“道生法”理念扯上了关系,形就是万事万物的道,准确的名就是其法则,通过形找到准确的名的过程就是道生法的过程。
黄老的特点就是通过包容万物的“天道”来拓展,比拟人类社会的秩序。
到了人类社会,名就成了一个人的身份、地位、职责等社会关系的总和,而形名就是说要其名实相符。
君王怎么保证臣属的形名是符合的呢?就需要法度,权衡和规章。
所以君王的职责就是“循名责实”,根据臣民的名称,通过“法”来检查、迫使臣民的行为、成果与其“名”符合。
现在我们理解了“形名”主要是用来解决法用来干什么,法该怎么用,那么我们就可以在此基础上理解“因循”的政治含义。
“因循”是“刑名”的延伸,“刑名”是名词,表达的是概念,因循是针对刑名概念的行为,是动词。
“因循”里的“循”就是前面提到的“循名责实”,直观的和“形名”配套。
“因”的概念比较复杂,传统来说代表的沿袭、遵循,比如说因时之变,因势而为。
但黄老学者对“因”赋予了很深刻的含义,我们大致可以理解为“因”就相当于一面镜子,准确客观,无损无益的反应客观现实。
因也者,舍己而以物为法者也。
上面这句是黄老名著《管子》对“因”的定义,句子里的“法”是准则之意,“物"也是就规律性存在而言。
句子表的意思就是只有当人们能够在这些实存物的构成、运动、变化之中准确总结出某些规律性的东西,方可以之为法则。
这样,黄老学派就将“因”与老子最喜欢的“虚静”的概念结合起来,意思是只有上位者心静如止水,才能准确的认识和反应客观实际,才能个更好的循名责实,所以黄老动态上的要点是“因循”。
可见因循和刑名是黄老为了把“道生法”的政治理念向实际操作推进而提出的新概念。
这两者表达的意思就是万事万物都有其规律与准则,我们的任务就是通过语言用名称准确的描述万事万物。
圣人唯有遵循天地法则,并且通过法度不断检查万事万物的名与形是否相符,才能符合“道”。
具体到人间社会的运行秩序,那么自然就是君王要确定各个岗位的职责与名分,然后通过“法”来保证臣属的作为与其名相符合。
符合就要奖赏,不符合就要惩罚。
通过道生法的根本理念与刑名、因循等方式方法的提炼,黄老学说重新定义了老子的根本政治理念“无为”。
老子强调“无为而治”,这个政治理念迅速流行起来,黄老继承“无为而治”,儒家也在说“无为而治”。
但是其实各家都在各说各话,彼此所说的“无为”不是一个东西。
老子所说的无为概念的基础是“道法自然”。他的无为强调的是世界的自然本质,尽量什么都不做不去打扰自然的运行规律。
而儒家的无为强调的是我们反复强调的儒家核心理念——“教化”,意思是君王不必对外做太多事情,依靠自己的德行去教化万物。
黄老则通过道生法、因循和形名等系列政治理论,把无为拓展为“君无为而臣有为”,“上无为而下有为”。
意思是无为是专门针对君主或者上位者,更准确点说无为是对具体事项的负责者来说的。
你作为负责者只要遵循天道、确立名实,再通过法度监察下属是否能名实相符就可以了,不要去胡乱作为。
显然,黄老的“无为”和老子说的“无为”已经不是一回事了。
看到这,肯定有很多朋友觉得,搞半天黄老就是说要确定制度、职责,然后通过制度和职责来约束人嘛。这谁不会?中学生都会啊。
其实,实践远远比理论要复杂很多,困难很多。嘴上说得一套一套很容易,执行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就好比黄老得政治理论大厦看起来搭建得有模有样了,但实践中就遇到了很多难题,以至于把黄老学派大佬们都快逼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