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听雨秦汉系列
汉帝国的建立之女中豪杰(三十)
后人读史非常容易被眼花缭乱的故事干扰,比如说我们一直以来有个误解:似乎吕太后活着的时候吕家势力非常强大,只是吕太后太过仁慈没有把敌人斩尽杀绝,死后吕家后人又太糊涂。
扁舟想告诉大家的是:如果我们排除故事的干扰,仔细欣赏吕太后时期的历史,就应该看出,实际上吕太后活着的时候,吕家和军功元老、刘氏皇族就展开了精彩而又紧凑的高水平较量,而且吕家已经在较量中败下阵来。
当然,很多读者会有疑惑,公元前181年吕太后对刘氏皇族发起进攻,在关外接连拿下了梁国、赵国和燕国,还进一步瓜分了齐国,似乎一切都顺风顺水。
可就在吕氏扶摇直上的得意时刻,却发生了一件让吕家非常难堪的事情:
章年二十,有气力,忿刘氏不得职。尝入侍燕饮,高后令章为酒吏。
章自请曰:“臣,将种也,请得以军法行酒。”高后曰:“可。”
酒酣,章进歌舞,已而曰:“请为太后言耕田。”
高后儿子畜之,笑曰:“顾乃父知田耳,若生而为王子,安知田乎?”章曰:“臣知之。”
太后曰:“试为我言田意。”章曰:“深耕穊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鉏而去之。;太后默然。
当时有个叫刘章的人已经二十岁了,而且是个孔武有力的精壮汉子。
我们此前介绍过刘章(见链接:《冲锋暂停》),他十五岁的时候就被封为朱虚侯入宫侍卫,而且吕太后还许配了一个吕家女孩给他,是标准的吕家女婿,太后对他的笼络之意昭然。
但刘章时刻没有忘记自己是刘家人,因而对吕太后打压刘氏导致刘氏子弟得不到朝中职权非常不满。
不管怎么说,刘章是吕太后的侄孙女婿,还是很得宠的,有机会经常入宫侍候吕太后饮宴。
在一次宫中宴会中,吕太后令刘章为酒令官。我们简单介绍下,古时候喝酒非常讲究,一般要玩些小游戏助兴,和现在的猜拳类似。
只不过上流社会玩的喝酒游戏比较高雅,得有人来规定今晚玩什么,并且还要有裁判确认谁输了,于是就有了酒令官这个角色。
刘章答应当酒令官,不过提出了一个要求:“我是武将的后代,请以军法行酒令。”吕太后也没多想就答应了刘章的请求。
正当大家喝得高兴的时候,刘章献上供饮酒时欣赏的歌舞。过一会儿说:“请允许臣给太后讲一讲种田的事。”
吕太后将刘章看作小孩子,听刘章要说怎么种田就忍不住发笑:“你的父亲刘肥小时候好歹还种过田,还懂点耕田的事,你生出来时就已是王子了,怎么能懂耕田的事呢?”
没料刘章很犟,非得说自己知道怎么种田。太后一看刘章这么执着,就回道“你试着为我说说耕田的事吧。”
刘章就说:“耕田还不简单,不就是深耕密种,留苗要疏嘛,对了还有一点很重要,如果发现有哪根苗不是同种,那就要立即把它铲除。”
很显然,刘章这是在借题发挥,指桑骂槐,表面上说的怎么耕田,实际上是对太后前段时间虐待、杀害两位刘姓王的不满。
面对刘章的公然挑衅,吕太后选择了沉默。然而太后的沉默没能换来刘章的罢手,酒会反而进一步走向失控。
\顷之,诸吕有一人醉,亡酒,章追,拔剑斩之。
而还报曰:“有亡酒一人,臣谨行军法斩之。”太后左右大惊。
业已许其军法,亡以罪也。因罢酒。
自是后,诸吕惮章,虽大臣皆依朱虚侯。刘氏为强。
随着酒越喝越多,难免有人醉倒。不久后就有一个吕氏子弟喝醉了,但酒令还在继续,这个吕氏子弟大约又输了,按酒令该继续喝酒,可他实在受不了了,选择逃酒。
刘章毫不犹豫追上去,拔出剑就把逃酒的吕氏子弟杀了。回来报告太后说:“有一个人逃避喝酒,臣按照军法将他斩首了。”
一场开心的宴饮居然惹出了人命,死的还是高贵无比的吕氏子弟,吕太后与左右的惊讶震撼可想而知。
可因为此前已经同意刘章按军法行酒,太后也无法治他罪,只能就此停了酒宴散去。
自此以后,吕氏子弟都怕刘章,即使是大臣也都依从刘章,甚至整个刘氏皇族在首都的威信也大大加强。
整个故事记录在刘章的个人传记中,我们不好判断是否有夸张,但想必不会是空穴来风。
相信很多人会有疑问,刘章这是直接在扇吕太后乃至整个吕家的耳光,这吕太后怎么能忍呢?莫非吕太后真的喜欢刘章这孩子,对他万般宠溺?
可是刘章这完全是撕破脸的态度,吕太后要是忍了,对吕家的威势造成的打击之大可以想象,莫非吕太后真的老糊涂了?
我们不妨换个角度,如果事情是真的,刘章就这么横行霸道了,吕太后真的拿刘章有办法么?
(公元前186年)夏,五月,丙申,封楚元王子郢客为上邳侯,齐悼惠王子章为朱虚侯。
(公元前182年)夏,四月…封朱虚侯章弟兴居为东牟侯,亦入宿卫。
朱虚侯刘章并不是孤身一人,他是和楚王刘交的儿子刘郢客一起被封后并入宫作为皇帝侍卫的,刘郢客后来还当了宗正的大官。一年前,刘章弟弟刘兴居也被封侯并入宫侍卫。
我们介绍过,吕太后将齐王、楚王一系的孩子招入宫中,固然有以其为质的意思,但更多是一种笼络。
要区别是笼络还是威胁,主要看吕太后敢不敢像对付三任赵王那样,对刘章、刘兴居和刘郢客不利。
很多朋友会联系到上节的内容,觉得齐国、楚国和代国三大枪藩都被分割成孤岛了,吕太后这么强横,怎么就不敢对刘章等人不利呢?
然而地图只是地图,实际的实力不能只看地图:
(公元前180年正月)以梁王吕产为相国,赵王禄为上将军。
吕家现在有三个国王,分别是梁王吕产、赵王吕禄和燕王吕通。燕王吕通到底在哪没有明确记载,但梁王吕产和赵王吕禄则很明确都留在首都,一个成为了大汉相国,一个被任命为上将军。
当是时,济川王太、淮阳王武、常山王朝及鲁王张偃皆年少,未之国,居长安;
其他几个吕后孙子和外孙:淮阳王刘强,恒山王刘不疑、济川王刘太和鲁王张偃虽然都是王,可由于年幼,也都没有前往封国,全都留在首都。
(公元前181年)宣平侯张敖卒,赐諡曰鲁元王。
鲁国此前一直靠跟着老婆鲁元公主一块住在鲁国的张敖看着,但一年前张敖也病死了。
换言之,虽然咱们上两节在地图上这么一划拉,吕太后一系一共有七个王,从河北到江淮,帝国最富饶的领土全部囊括其中,还连成一片,好不威风。
可实际上这七个大王极有可能一个也没有赶赴封国,全部都在首都窝着。
这也意味着这七个富饶的吕氏一系王国实际上都是靠国相在管理,表面上只要国相是吕氏一系,这些封国仍然是吕氏掌控,实际上区别大了去了。
国王意味着不出意外,他永远是王国之主,而且子孙后代也都是一国之主,而国相只是朝廷任命的军政长官,随时可能一简任命就换人。
所以论对地方的掌控能力,国相远远无法和国王相比,在这种情况下,吕太后又哪敢对刘章、刘兴居、刘郢客等人来硬的呢?
一旦刘章等人有个三长两短,齐王、楚王怒而兴兵,吕太后又该怎么办呢?
七大国王很可能都在首都长安待着,就凭几个国相哪有能力整合当地资源,哪有能力和齐国、楚国、吴国、淮南国、代国等强藩的虎狼之师对抗呢?
一旦刘姓王爷找到时机串联起兵,很快就能打到函谷关!
当然,临时联合的诸侯联军多半没能力与大汉的百战精锐抗衡,可问题是,这些大汉精兵是吕太后能掌握的么?
朝中陈平是右丞相,曹参之子曹窟是御史大夫,军功元老一系实际上全权掌控行政,周勃是太尉,是名义上大汉武装部队的最高首长。
此外,夏侯婴是太仆掌握全国马政,灌婴、郦商、陈武(又名柴武)等都是深孚众望的老将,帝国的野战精锐基本都唯其马首是瞻。
在这样的局面下,吕太后又哪敢放大汉精锐前去平叛呢?军功元老一系又怎么可能真和刘氏皇族的部队死战,让吕家人捡便宜呢?
吕太后固然清除了赵王刘如意、赵王刘友、梁王(被迁徙成赵王)刘恢和燕王刘建死后的小儿子,可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胜利。毕竟这些国王年纪都比较小,本身势力都非常薄弱。
吕太后铲除这些刘姓王爷的事主要发生在赵国,都是把他们迁徙到赵国之后才动手,这是因为经历了贯高谋反与陈豨之乱,汉帝国对赵国本土豪强进行了非常彻底的拆分,使得赵国本地势力相对薄弱。
另一方面赵国位于河北平原,和汉帝国直辖的河内,河南紧邻且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这也会让赵国臣民没有多少抵抗意志。
一旦离开了赵国,吕太后就要谨慎很多,燕国是燕王死后只剩下一个婴幼儿,这才敢动手,代国刘恒不肯迁往赵国,吕太后就不敢对其怎么样。
至于齐国、楚国这几个被刘氏国王经营了很多年的大国、强国,吕太后更不敢随便乱来,甚至对被齐、楚视为势力范围的吴国、淮南国也只能望而兴叹。
面对刘氏强藩,吕太后也不是没有想过办法,由于楚国已经被刘邦一分为二,当时齐国最强,而吕太后经过十多年的奋斗,也成功分走了齐国大约一半的国土。
可即便如此,齐国仍然是坐拥四郡且在当地根深蒂固的大国,最重要的是,旁边的楚国、吴国和淮南国随时可能声援齐国,与其合流。
现在我们可以回答上节抛出的问题了,为什么吕太后不敢把琅玡王交给吕家人,而是交给了和吕家只能说勉强有点关系的刘氏皇族刘泽。
琅玡郡是当下连接齐国和楚国的唯一通道,如果吕太后直接把琅玡郡割给吕家人,楚王、吴王和淮南王会怎么想呢?
一旦楚王刘交想不开了,带上吴王、淮南王与齐王联合,吕太后马上就要面临难以收拾的险境。
但是让刘泽当这个琅玡王就大不相同了。
楚王刘交是刘邦的同父异母弟弟,吴王刘濞是刘邦的侄子,他们和齐王刘襄并不是同一支,彼此关系说亲也算亲,但显然没那么亲。
在楚王和吴王的眼里,刘泽和他们一样都是刘家人,刘泽与他们的关系和刘襄与他们的关系说起来也差不太远。
一个刘家人当了琅玡王,今后万一朝中有变,咱几个老刘家兄弟还能一起串联起来,另一方面刘泽拿走琅玡郡还能让刘襄吃瘪,大伙也就比较能接受了。
归根结底,军功元老在首都和关内占据绝对优势,给吕太后和吕氏家族带来了巨大压力,深深的干扰了吕氏家族的整体战略。
再往深了说,货币改革的失败仍然是压在吕氏家族头上的一座大山。吕家无论是在关内还是在强藩中的影响力都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为什么吕产和吕禄两大吕家干将不敢前往赵国和梁国就职呢?因为吕家还需要两人分别在政界和军界担当要职,对抗军功元老。
一旦两人离开首都,在朝中本来就很脆弱的吕家就找不到人了,搞不好就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
为什么淮阳王刘强、恒山王刘不疑和济川王刘太和鲁王张偃等人不敢前往自己的封国呢?
因为他们年纪都太小,吕太后很害怕他们到了地方后会被刘家诸侯渗透,或者一个不小心丢了性命。
吕太后对齐、楚等强国会不会突然发难毫无把握,当年强横的刘贾也在英布造反中丢了性命,几个婴儿待在强藩身边实在太危险了,而且这种损失无法弥补。
另一方面,刘强、刘不疑和刘太等人既是自己的孙子,又是不折不扣的刘家人。
他们还没成年,思想和价值观都没有定性,完全可能被刘姓诸侯蛊惑以刘家人自居,从而脱离掌控。
不管多少客观理由,事实就是除了燕王吕通存疑,所有吕氏一系的国王没有一个能赶赴关外封国就任。
对比刘邦当年随便一个婴儿都敢亲赴封国,我们可以看出,吕氏一系对关外的掌控力和当年刘氏皇族相比差之甚远。
而吕太后此时已垂垂老矣,她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结,吕家的政治生命也已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