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听雨秦汉系列
汉帝国的建立之女中豪杰(三十一)
秋七月辛巳,皇太后崩于未央宫。遗诏赐诸侯王各千金,将相列侯下至郎吏各有差。大赦天下。
公元前180年7月,一代女中豪杰吕太后病逝于未央宫。
史书上对吕太后的死亡留下了一段颇有神秘色彩的故事。
高后八年三月,祓霸上,还过枳道,见物如仓狗,橶高后掖,忽而不见。卜之,赵王如意作崇。遂病掖伤而崩。
公元前180年3月,吕太后到霸上作祈神除祸的祭祀,在返回长安未央宫的路上经过枳道,见一个像黑狗一样的东西抓住高后的腋下,忽然又不见了。
此后吕太后专门为此事占卜,得到的结论是赵王刘如意的冤魂作祟。最后她也因为腋伤而驾崩。
根据这段记载,吕太后之所以驾崩是因为她当年杀刘如意并把其母亲戚夫人做成人彘的事情太伤阴德,最终被刘如意的冤魂报仇雪恨。
《史记》把这个故事记录在吕太后的本纪中,给其带上了一层官方色彩。
司马迁不会平白无故在本纪里写故事,他这段记载充分说明吕太后死于不积阴德的说法在西汉的上层建筑中比较流行。
这也可以理解,吕太后虽然被帝国官方以正面形象盖棺论定,但吕太后的晚辈和其后的整个吕氏家族都被定性为反面人物。
因此官方对很多不那么有利于吕太后的段子也会有意无意地默许其传播。
但在《汉书》中,吕太后死亡的神秘故事被记录在《五行志》中。
《五行志》为《汉书》作者班固首创,主要是基于儒家天人感应理论整理的一些气象和灾异记载,充斥着大量迷信的、光怪陆离的玄异故事。
被记录在《五行志》中通常代表记史者对故事抱着“你且姑妄言之,我且姑妄听之”的态度。
《汉书》在《外戚传》中对吕太后的死亡定性很明白:
太后持天下八年,病犬祸而崩
明确说明吕太后是由于“犬祸”得病去世,而《五行志》里对历史上的几次“犬祸”做了详细介绍:
言气毁故有犬祸。一曰,旱岁犬多狂死及为怪,亦是也。
左氏传襄公十七年十一月甲午,宋国人逐狾狗,〔师古曰:“狾,狂也,音征例反。”〕狾狗入于华臣氏,国人从之。臣惧,遂奔陈。
在这些记载里,“犬祸”往往指狂犬引发的祸事,也就是说班固认为吕太后的死和狂犬脱不了关系。
相比于《汉书》的模糊,东汉著名学者王充在他的《论衡》里就说得非常直接了:
吕后出,见苍犬,噬其左腋,怪而卜之,赵王如意为祟,遂病腋伤,不愈而死。
吕太后是被苍犬咬伤了左边腋下,然后因腋下伤势无法愈合而病死。
看得出来,班固和王充都认为吕太后就是死于被狂犬咬伤的狂犬病。
大致还原下,吕太后是在一次外出归途中下车休息。
古时的车没有缓震装置,震荡非常大,乘坐体验也很差。吕太后已经是六七十岁的老人,无法忍受颠簸中途休息也是很正常的事。
当时大约天色已晚,吕太后和身边的侍卫没注意到路边树丛中有一只灰色的疯狗,导致吕太后被其咬伤了腋下。
但吕太后身边侍从很多,疯狗咬住她后应该很快就被赶跑,所以太后的伤势不会很重,也就不太在意。
可数月后,吕太后很可能出现了畏水,恐惧,狂躁等狂犬病发作迹象,束手无策下只好求助巫术占卜,故而得出了刘如意冤魂作祟的玄异说法。
应该说,吕太后狂犬病发而亡的说法比较符合历史记载,可能性很高。
不过我们仔细梳理吕太后的死亡原因不是为了学习医学常识,也不是为了探奇,而是要透过吕太后的死亡过程理解其后事安排。
狂犬病通常有不短的潜伏期,病人在潜伏期几乎没有什么症状,但一旦进入发作期,病情发展将非常迅猛。
七月中,高后病甚…辛巳,高后崩
根据史书记载,吕太后在公元前180年7月中旬开始病重,7月30日病逝,发病到死亡只有大约十余天。
而且狂犬病的发作特征非常有规律性:患者在病危期间,时常有咽喉部痉挛的发作,继而出现恐水、怕风、怕光现象,痉挛发作时会异常惊恐、紧张、焦躁不安和喊叫不停;
发作过后,病人则比较安静,言语清晰,神志处于相对清醒和理智状态,与周围的人也表现出合作的态度,极少有侵人行为。
这种间歇性的清醒状态持续一至三天左右即迅速进入昏迷状态,很快会因呼吸、循环功能衰竭而死亡。
狂犬病的这一系列症状特征说明,吕太后突然发病后直到死前两三天都处于完全不能处理事务的状态,留给吕太后的准备后事时间很可能非常短暂。
高后为外孙鲁元王偃年少,蚤失父母,孤弱,乃封张敖前姬两子,侈为新都侯,寿为乐昌侯,以辅鲁元王偃。
及封中大谒者张释为建陵侯,吕荣为祝兹侯。诸中宦者令丞皆为关内侯,食邑五百户。
发病前,吕太后对政坛的人事运作仍然维持和此前一样的方针,一切看上去都比较正常。
他给女婿张敖的两个庶子张侈和张寿封侯,又把一个吕家后辈吕荣封侯。
吕太后前一年封了两个吕家人为王,一个吕家人为侯,今年再封三个吕家人为侯,这种步步为营的做法不难理解。
比较值得关注的是吕太后还将张释(史料中其名字有很多不同记载,我们取认可度最高的张释)封侯,同时所有的中宦者令丞也全部封为关内侯。
张释就是七年前吕家人称王前被吕太后派去给大臣传话的人(见链接:《吕氏称王》)。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吕太后非常信任他。
张释一直以来的身份都是大谒者,谒者的字面意思就是传达、通话的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前台。
当然,实际上谒者不会是简单的前台,其承担的职责更类似于现代的领导秘书,大谒者就可以简单理解为现代的秘书长。
张释还有个特殊的身份,就是他的职务前面加了个“中”字。一般来说,职务加个“中”字就代表在宫里办事,通常都是太监干的活。
再加上吕太后还一股脑的把所有中宦者令、丞全部封为关内侯,所以这一举动大约就是吕太后封了一个亲信大太监为侯,还把下面所有管事的太监们都封为仅次于列侯的关内侯。
当然,汉初职务前加个“中”未必都是太监,比如说灌婴就当过“中谒者”,他显然不是太监。
但不管怎么说,张释是吕太后身边嫡系亲信无疑,这些中宦者令、丞长期在宫中当差,也大体都是吕太后提拔,以吕太后亲信为主。
看得出来,吕太后这一轮人事调整的基调是大力提拔自己人,而这也是近两年吕太后人事方面的基调。
高后时,酷吏独有侯封,刻轹宗室,侵辱功臣。吕氏已败,遂夷侯封之家。
《汉书·酷吏传》里,汉景帝之前的四十多年里只有一人被称为酷吏,这个人就是吕太后执政时期的侯封。
根据史料记载,侯封作为酷吏的主要表现是践踏宗室,侵辱功臣,很显然,他充当的是吕太后打手的角色。
不同于吕太后大秘书长张释,侯封在史书中帝王将相的纪传里没留下任何事迹,可见他是个资历浅,职务与身份都不高的人,怪不得吕家失势后他就被族诛了。
无论是张释、侯封还是众多中宦者令、丞,他们在依附吕太后前身份地位都很低,他们的一切财富和地位都源自吕太后,对吕太后的忠诚度自然也会很高。
吕太后在人士上采取的方针是给大量低级别人士实权,构造出一批位低权重的特殊群体,这也是历代雄主加强皇权的惯用手腕。
总的来说,吕太后的主要战略就是利用代理皇权的优势,通过一系列标准的抓权策略与军功元老和皇室周旋、抗衡。
但吕太后的临终遗命则与其长期原则出现了很大的冲突。
七月中,高后病甚,乃令赵王吕禄为上将军,军北军;吕王产居南军。…
以吕王产为相国,以吕禄女为帝后。…高后已葬,以左丞相审食其为帝太傅。
吕太后的临终遗命总结起来分为两个层面:
第一个层面是以吕禄的女儿为皇后,审食其为太傅,这样以来吕家是外戚,审食其身为皇帝老师理论上有代皇帝议政的权力。
这个层面总的来说就是把年幼的小皇帝牢牢控制在手里,继续让吕家一系代理皇权,还比较好理解。
第二个层面是以吕产为相国,居南军,吕禄为上将军,居北军,掌控朝政和军权。
而这一层面的人士任命显得非常的怪异,与吕太后一直以来的战略方针大相径庭。
汉初的朝廷首席执行长官有个时候称为丞相,有个时候称为相国,如果不寻章摘句的考据,实际上相国和丞相是一个意思。
现在丞相还在掌握实权,突然任命一个相国,这显然是针对的现任丞相,可是这相国和丞相到底谁管事,谁更大呢?这恐怕不是随便盖个委任状就能决定的事。
帝国军队的最高首长是太尉,当然太尉理论上不直接掌握军队,直接掌握军队的是各色将军。
现在突然任命一个上将军,顾名思义就是所有将军之上的将军,明显是冲着太尉这个军队首长来的。可是突然发个委任状就能居于众多将军之上,就能架空太尉了么?
吕太后这些年固然在尽力的扩张吕家势力,但一直都是扩张与怀柔病重,很少使用生硬的手段。
比如说一度夺走了左丞相和御史大夫的位子,但马上通过功臣排座次的政策给军功元老及其后裔一份大礼。
又比如说封吕氏王,戕害数位年轻刘姓王爷的同时,又大力拉拢齐王、楚王两位实力雄厚的诸侯王(见链接:《冲锋暂停》)
又比如下面的操作:
(公元前181年)夏五月辛未,诏曰:“昭灵夫人,太上皇妃也;武哀侯、宣夫人,高皇帝兄姊也。号谥不称,其议尊号。”
丞相臣平等请尊昭灵夫人曰昭灵后,武哀侯曰武哀王,宣夫人曰昭哀后。
此前介绍过,刘邦的母亲不是正室,再加上帝国刚创建时刘氏家族内复杂的人事格局,导致刘邦母亲只是太上皇妃,太上皇后的称号给了刘太公的正妻。
虽然说刘邦一系早已站稳了脚跟,不用太在乎这些虚名,可毕竟刘邦生母不是太上皇后,那么刘邦都不是太上皇的嫡子,说起来总归不好听。
尤其是楚王刘交很可能是太上皇嫡子,未来对刘邦后人总会有隐患。
所以吕太后下诏让群臣尊刘邦生母为太上皇后,对刘邦后人总归是个好消息,也能分化齐王等刘邦后代与楚王这一系的关系。
我们综合一对比,就会发现吕太后临终的人事安排和此前谨慎细腻的风格完全不一样。
可能大家会觉得,吕太后经营了七八年,吕氏一系已经权倾天下,现在吕氏坐着都比其他派系站着高了,吕太后又快要离世,已经不需要再低调了。
其实这只是一种错觉。只看故事,我们自然会觉得吕太后大动作接二连三,吕家势力一再膨胀,可只要做下量化对比我们就会发现,吕氏的实力远没有这么乐观。
刘氏此时一共有9个王,吕氏一系算上吕太后外孙张偃也只有4个王,其中真正坐镇自己国土诸侯王,刘氏有5个,吕氏是0个或者1个。
也就是说,论地方上的影响力,刘氏皇族不是吕氏可以比的。
中央呢,吕太后还活着,假设少帝永远不会长大,那么吕家看起来比刘家强那么一点,可中央还有军功元老这个庞然大物。
实际在丞相府掌管朝政的是军功元老陈平,御史大夫是军功元老的后裔曹窟,太尉是军功元老周勃,吕家一系只有审食其挂了个丞相的名,还只能坐镇宫中。
带上吕媭,吕家只有6个人被封侯,加上审食其、张释,女婿张敖的俩儿子以及其他一些和吕家关系比较近的人,吕氏一系被封侯的也就十多个。可军功元老被封侯的可有100多个。
所以我们很直观的就能感受到,军政大事吕家远不如军功元老有话语权。
种种迹象表明,吕太后的死确实有点突然,狂犬病发作之下,虚弱的吕太后在回光返照的一两天里,已经没有能力仔细考虑了。
又或者此时大家都知道吕太后病亡在即,吕太后也失去了处理政事的能力,吕太后身后事务的安排实际上都是吕家后人在主持。
年轻的吕家后人生下来就身居高位,权倾一时,没法像吕太后那样有定力,更没法冷静分析,他们在一片激动、仓促和恐慌中开启了未来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