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听雨秦汉系列
汉帝国的建立之女中豪杰（三十三）
我们一直说军功元老的强悍实力给吕氏一系以巨大压力，让吕氏一系喘不过气来，最终顾此失彼。
可是单看史料却似乎不怎么支持扁舟的说法，因为史料上一说起军功元老面对吕氏的表现，那就是忍辱负重，低声下气求苟活。
吕须常以平前为高帝谋执樊哙，数谗平曰：“为丞相不治事，日饮醇酒，戏妇人。”
平闻，日益甚。吕太后闻之，私喜。面质吕须于平前，曰：“鄙语曰‘儿妇人口不可用’，顾君与我何如耳，无畏吕须之谮。”
比如说陈平贵为右丞相，是朝廷的首席执政官，可是樊哙的遗孀吕嬃却非常讨厌他。
因为吕嬃认为当年刘邦临终前差点斩了樊哙，这一定是陈平在背后使坏出的主意。
于是吕嬃经常在吕太后面前告状，说陈平当了丞相却不好好处理国事，每天就是喝好酒加调戏女人，一点丞相的样子都没有。
陈平听了以后不但不改，反而变本加厉，而吕太后听到陈平的表现后，私下里反而非常开心。
吕太后便当着吕嬃的面安慰陈平：
“俗话说得好啊，妇人和小孩的话听不得，你想想咱俩啥关系呀，你不要害怕被吕嬃诬陷，我还能听她的不成？”
这个故事给人的感觉就是，陈平的生死好像完全掌握在吕太后的手中。
陈平之所以能活过吕太后时期，除了他本人放下身段曲意逢迎外，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吕太后的愚蠢，以至于被陈平骗取了信任。
（审食其）及为相，不治，监宫中，如郎中令，公卿百官皆因决事。
所以史书说，审食其当左丞相，虽然并不在丞相府办公，但是公卿百官都通过他来决断事情。
所以只看史书，读者很容易觉得陈平在吕太后时期就是个阿谀奉承以求保命的傀儡，权力都在吕太后一伙人手中。
不过这种看法显然站不住脚。史书对审食其权力如何如何大的描述都是形容性的，但无论如何形容也无法掩饰审食其无法去丞相府办公的事实。
不管审食其背靠吕太后在百官面前多有威风，多有面子，他不在丞相府办公就意味着他无法真正参与朝政。
执政官可不是一个左丞相的头衔就够了，朝政需要丞相府数以百计的官员、干事，还需要朝廷众多部级机构在部长级官员（九卿）的带领下全力配合。
审食其不能去丞相府办事，也就无法参加决定朝廷政策的日常会议，其对朝政的实际运行就很难说有多大的影响力。
而陈平每天喝酒调戏女人就更不能代表陈平没实权了，反而说明陈平完全掌控了朝政的实权。
因为陈平的所作所为和曹参几乎一模一样，而曹参之所以这样每天不管事，就是为了推行对军功元老最有利的“长者政治”（见链接：《长者政治》）。
陈平能有效实施“长者政治”意味着人事完全在军功元老一系的掌控之中。
而完全掌握了人事，就意味着陈平和军功元老一系的相权非常稳固，绝不是吕太后和吕家人能随意拿捏的。
（代王）十七年秋，高后崩，诸吕谋为乱，欲危刘氏。
军功元老是以吕氏家族谋乱的名义发动政变的，可是当时军功元老占据了丞相、御史大夫和太尉等要职，帝国的军政大权尽在其掌握。
而吕氏唯一可倚仗的就是外戚身份，后少帝刘弘是他们得以拥有权力的根本基础，吕家又哪来的谋逆动机呢？
更进一步，吕家想要危害刘氏社稷的举动吕太后时期就已经做得明明白白了，当时的军功元老们又在干嘛呢？
所以军功元老们夺得政权后纷纷表示，吕太后当年建国是有功的，可后来搞个人集权，犯了很多错误，我们众多元老也对此痛心疾首啊。
可是吕太后的权力太大，威望太高，我们元老们迫于形势，也不得不做了很多唯心的事啊。
官方这样的叙事逻辑，很容易误导后世的读者，不利于我们欣赏吕太后时期精彩政治博弈。
大家可能还会有疑问，军功元老们真这么牛皮哄哄的，怎么在吕太后活着的时候坐看吕家势力疯狂壮大呢？我们不妨欣赏下面的故事：
吕太后时，王诸吕，诸吕擅权，欲劫少主，危刘氏。右丞相陈平患之，力不能争，恐祸及己。平常燕居深念。
贾往，不请，直入坐，陈平方念，不见贾。贾曰：“何念深也？”平曰：“生揣我何念？”
贾曰：“足下位为上相，食三万户侯，可谓极富贵无欲矣。然有忧念，不过患诸吕、少主耳。”
陈平曰：“然。为之奈何？”贾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将相和，则士豫附；士豫附，天下虽有变，则权不分。
权不分，为社稷计，在两君掌握耳。臣常欲谓太尉绛侯，绛侯与我戏，易吾言。君何不交驩太尉，深相结？”
为陈平画吕氏数事。平用其计，乃以五百金为绛侯寿，厚县乐饮太尉，太尉亦报如之。
两人深相结，吕氏谋益坏。陈平乃以奴婢百人，车马五十乘，钱五百万，遗贾为食饮费。
贾以此游汉廷公卿间，名声籍甚。及诛吕氏，立孝文，贾颇有力。
故事说在吕太后时，吕氏家族独揽大权，他们不仅让吕氏称王，还打算劫持少帝，篡夺刘氏天下。
右丞相陈平为此很担忧，但力量又不足以与吕太后相争，他担心会祸及自己，于是只能静居深思。
有一天，陆贾前去问候陈平，可他都已经进入陈平房中坐下了，陈平也没有察觉到陆贾进来，因为他正在一个人发愣。
陆贾便问陈平：“丞相想什么问题这么沉思啊？”陈平反问陆贾：“你猜我在想什么？”
陆贾便回答：“您位居上相，食邑三万户的封侯，可以说极为富贵而不需要什么了。然而你有忧虑，不过是担心诸吕和少帝罢了。”
陈平赞叹：“你真厉害，一眼就看出我在想啥。可我怎么办呢？”
陆贾对陈平说：“天下安定时，大家注意的是丞相；天下危急的时候，大家注意的是将军。
如果丞相和将军联合，那么人民才会全心归附；人心归附，天下即使有变乱，权力不会分裂。权力不分裂，为国家打算，在两位人士的掌握中了。
我常想和太尉周勃谈谈，绛侯周勃总是与我开玩笑，不重视我的话。你为什么不和太尉多交往，加深交情？”
陆贾又为陈平策划关于吕氏的事数件。陈平采用了他的计谋，于是用五百金为太尉周勃祝寿，与其欢饮，太尉周勃也给陈平回了礼。
这样一来，陈平和周勃两个人就建立了密切的关系，而吕氏的阴谋也就因此日益遭到破坏。
陈平为了感谢陆贾的计谋，便用一百个奴婢、五十乘车马、五百万钱送给陆贾作为吃饭饮酒的费用。
陆贾又用这些财物在朝廷的公卿中游说，名声因此越来越大。后来吕氏被诛杀，立孝文帝为皇帝，陆贾都由此立下了很大的功劳。
这个故事主要是为了突出陆贾，相信其中也免不了有夸大其词的戏剧化处理。
但透过这个故事我们也不难看出军功元老和吕氏一系各自的弱点。
陆贾的奇谋妙计在史书的文学笔法下显得非常高大上，可是细一分析，不过就是撮合了当朝丞相与当朝太尉。
很显然，这不需要多高的智商和阅历，中学生也能知道当朝文武头号大佬只要能联合起来，吕家人很难与他们抗衡。
可是陈平和周勃两人虽然都是军功元老一系的头面人物，要联合起来却实在没那么容易。
真要追究往事，陈平和周勃可是有仇的。
陈平刚过来汉阵营的时候，周勃可是和灌婴联手狠狠地捅了陈平一刀，一副要置陈平于死地的样子。（见链接：《陈平》）
大汉开国后，开国战争中的一线将领始终把握军队大权。
吕太后给功臣排座次，开国将领们功臣榜中牢牢占据前列，陈平只在其中排第47位。
而这个功臣榜位次和其后代的地位息息相关，陈平被挤到了47位，他和那些一线将领们也不可能彼此毫无嫌隙。（见链接：《排座次》）
我们虽然一直把军功元老当作一个整体来称呼，可是军功元老之间山头林立，彼此有非常多的利害冲突。
以陈平为首的军中文职和一线将领的矛盾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这也是为什么军功元老势力庞大，在中央占据了几乎所有要职，但只要吕太后活着，他们始终被吕家压制。
毕竟吕太后代理皇权，和皇权正面争锋风险很大，皇权有能力碾碎绝大部分单独的高级官员。
文武大臣要和代理皇权的吕太后争斗，就必然会有冲锋在前的人，就必然有人面临危险。
关键就在于大家愿不愿意相信同袍在背后也会和自己一样顶住压力，坚决支持。
如果彼此都无法相信对方，时刻提防对方放冷枪，自然就没有人愿意冲在前面。
所以除非吕太后做过份了侵害了绝大部分军功元老的利益，一般时候军功元老一系很难达成统一战线。
而这个时候陆贾就成为最适合出面对军功元老做资源整合的人。
陆贾撰写的《新语》是汉初的主要理论指导纲要，陆贾也和萧何、韩信、张苍、叔孙通并列，是汉帝国初年上层建筑的主要架构师之一。
陆贾地位很高，资历又老，此前又从不明确属于某一派系，有他做担保，无论是陈平还是周勃都愿意卖他面子，也相信对方会卖陆贾面子，这样彼此才能建立互信。
孝惠时，吕太后用事，欲王诸吕，畏大臣及有口者。贾自度不能争之，乃病免。
以好畴田地善，往家焉。有五男，乃出所使越橐中装，卖千金，分其子，子二百金，令为生产。
贾常乘安车驷马，从歌鼓瑟侍者十人，宝剑直百金，谓其子曰：
“与女约：过女，女给人马酒食极欲，十日而更。所死家，得宝剑车骑侍从者。
一岁中以往来过它客，率不过再过，数击鲜，毋久溷女为也。”
陆贾的传记说在孝惠帝时期，吕太后专权，想封几个姓吕的为王，经常压制大臣的谏诤。陆贾自知无法和吕太后争辩，于是就告病辞官回家。
陆贾不仅辞官回家，而且还离开了京城长安，他在关中平原土地肥沃的好畴有田宅家产，所以搬去了那里居住。
陆贾有五个儿子，他拿出出使南越时所得到的珠宝财产，卖了千金，分给几个儿子每人二百金，让他们用作生产。
陆贾自己则经常常坐安车驷马，率歌舞弹琴的十个侍者，还有一把价值百金的宝剑，对他的儿子说：
“我和你们讲好条件，我到谁家，你们要给我的人和马好酒好菜，尽量让我满意。
我呢也不会经常打扰你们，每十天就更换一家。我在谁家死，谁就可以得到我的这把宝剑以及身边的车马侍从。
我每年还要到其他地方去做客，算起来你们每家每年也只会轮到照顾我两三次罢了，所以我在你们家时，你们得给我新鲜东西吃，我呢也不会长久打扰你们。”
陆贾的这段故事很有趣，记载里也有一些时间错乱之处，想必是来自民间的二手史料。
不过透过这段故事我们至少可以知道，陆贾已经远离了朝政有一段时间，已经是个离退休老干部。
一个离退休老干部，即便此前地位很高，非说他就能对时局产生多关键影响未免言过其实。
这也难怪陆贾对陈平说，我平常经常想找太尉周勃说说话，可惜周勃压根就不理我。
毕竟周勃是朝中二号人物，军中头号人物，陆贾又是文职干部，周勃实在没理由搭理他。
但陆贾却不气馁，他又找到了比周勃平易近人很多的陈平，非得撮合他们俩。
贾曰：“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帝并用，长久之术也。
陆贾以这句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而闻名，还提出了著名的逆取顺守理论。
可以看出，刘邦时期陆贾是刘邦压制军功元老的理论制造者，和军功元老一系不说是敌人也绝对不是朋友。
陆贾这么一个和军功元老有嫌隙的离退休老干部却在微妙时刻出面极力撮合军功元老阵营，其背后透露出来的信息不容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