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听雨秦汉系列
文景之治之入继大统(十二)
汉文帝即位半年多了,可是他的主要精力仍然放在人事和务虚上。
行政口的事则被陈平挡着不太插得进手(见链接:《扳倒周勃》)。
不过成年皇帝毕竟是帝国元首,除了行政事务和人事外,外交上皇帝的权力也很大。
汉文帝见行政上被陈平挡住,人事上也只能小心翼翼。
他便决定先把目光往外交上放放。
文帝元年,初镇抚天下,使告诸侯四夷从代来即位意,谕盛德焉。
乃为佗亲冢在真定置守邑,岁时奉祀。召其从昆弟,尊官厚赐宠之。
召丞相平举可使粤者,平言陆贾先帝时使粤。
上召贾为太中大夫,谒者一人为副使,赐佗书。
当今天下还有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待解决:
天下不止一个汉文帝,南边还有个南武帝呢。(见链接:《决定性失败》)
当初吕太后因为货币改革陷入困境迁怒南粤国,对南粤实施了贸易禁令。
南粤王赵佗怒而称帝并发兵袭击长沙国。
高后遣将军隆虑侯灶击之,会暑湿,士卒大疫,兵不能逾领。
岁余,高后崩,即罢兵。
吕太后对于南粤王的簪越行为非常愤怒,派出隆虑侯周灶率兵攻打南粤国。
只可惜周灶所率大军寸功未立,等吕太后病逝,就趁势撤军。
此后虽然汉军仍派驻部队镇守长沙国,但是已不再进攻,处于守势。
我们回顾下秦帝国征服南粤的历史就知道:
一旦在人力、后勤和物资保障上缺乏大规模的长期投入,连秦军出兵南粤也会大败而归。
何况秦军当时对手只是落后的当地土著。
现在的南粤是拥有和中原同一量级先进生产力的移民后裔,进攻难度大幅增加。
因此,以汉帝国当前的实力,想有效攻击南粤的可能性实在很低。
但毕竟“天无二日,人无二主”。
外面还有个南武帝总不是个事,汉文帝必须要解决这个问题。
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南粤王称帝的导火索是汉帝国的贸易禁令。
现在长沙国那边完全靠汉军在顶着,万一汉军撤走,长沙国肯定没能力也没足够人手严格执法。
所以,其实这贸易禁令随时都会沦为一简空文。
既然没能力进攻,长期派数量不少的部队守在长沙国,不仅劳民伤财,也毫无必要。
吕太后对南粤国搞贸易禁令目的就是为了给货币改革硬撑。
而今货币改革早就失败收场,始作俑者吕太后也已去世。
汉帝国继续对南粤国禁运已无任何意义。
另一方面,南粤王要的是中原的物资流入,称王还是称帝纯粹就是换个称呼。
南粤国内高山林立,土著部族众多,需要大量兵力时刻提防控制。
他们其实也没有精力和能力常年与汉军作战。
所以现在双方都有握手言和的意思,也就是缺个台阶罢了。
于是汉文帝在赵佗老家真定给他父母的坟墓设置守墓居民,按时供奉祭祀。
还给赵佗在中原的远房兄弟封官加赏。
面子给足后,汉文帝让陈平推荐出使人选。
陈平推荐了高帝时曾经圆满完成出使任务的老臣陆贾(见链接:《赵佗》)。
汉文帝便重新启用退休在家的陆贾,还给他安排了副手,请他把自己亲笔写的国书带给南粤王——现在的南武帝赵佗。
皇帝谨问南粤王,甚苦心劳意。
朕,高皇帝侧室之子,弃外奉北藩于代,道里辽远,壅蔽朴愚,未尝致书。
高皇帝弃群臣,孝惠皇帝即世,高后自临事,不幸有疾,日进不衰,以故悖暴乎治。
诸吕为变故乱法,不能独制,乃取它姓子为孝惠皇帝嗣。
赖宗庙之灵,功臣之力,诛之已毕。朕以王侯吏不释之故,不得不立。
今即位,乃者闻王遗将军隆虑侯书,求亲昆弟,请罢长沙两将军。
朕以王书罢将军博阳侯,亲昆弟在真定者,已遣人存问,修治先人冢。
前日闻王发兵于边,为寇灾不止。
当其时,长沙苦之,南郡尤甚,虽王之国,庸独利乎!
必多杀士卒,伤良将吏,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独人父母,得一亡十,朕不忍为也。
朕欲定地犬牙相入者,以问吏,吏曰‘高皇帝所以介长沙土也’,朕不得擅变焉。
吏曰:‘得王之地不足以为大,得王之财不足以为富,服领以南,王自治之。’
虽然,王之号为帝。两帝并立,亡一乘之使以通其道,是争也;
争而不让,仁者不为也。愿与王分弃前患,终今以来,通使如故。
故使贾驰谕告王朕意,王亦受之,毋为寇灾矣。
上褚五十衣,中褚三十衣,下褚二十衣,遗王。
愿王听乐娱忧,存问邻国。
从汉文帝这封国书的内容来看,应该是南粤王写信给汉军前敌主帅周灶并请他转交文帝在先,文帝再给他回信。
赵佗在给汉文帝的国书里向汉文帝提出了三个要求:
第一是请汉文帝帮忙看看自己真定老家的父母坟墓以及兄弟族人,看看是否一切安好;
第二是请求汉文帝撤走在长沙的汉军。
第三个请求可能没有明提,但必不可少,那就是撤销对南粤的贸易禁令。
此外汉文帝还提到说试图要把南粤国与长沙国犬牙交错的领土都给南粤。
我们不清楚这是文帝单方面提的还是回应南粤王请求。
从常理分析应当是南粤王有主动提及。
汉文帝回的这封国书显得非常非常的客气。
他在一开篇花了很长篇幅介绍自己怎么当上皇帝的经历。
还把里面的细节介绍得很详细,就好像在给长辈汇报咱这些年都发生了哪些事一样。
文帝接下来告诉南粤王赵佗,您通过周灶将军托我办的事情中,有两件我都已经办好了。
一件是您请我帮忙照看下您真定老家的父母坟墓和兄弟族人,我已经办妥了。
您还请我撤掉汉军镇守在长沙的将军,我也照做,撤回了将军博阳侯陈濞。
上面两个请求帮忙照看下南粤王赵佗老家属于举手之劳。
毕竟撤军是汉文帝本来就要做的事,话题都比较轻松。
接下来就该谈一些正事了:
首先赵佗想要文帝把南粤国和长沙国领土交界比较混乱的地方都直接划给南粤。
这一看就是赵佗在漫天要价,文帝当然不能答应。
然后文帝也开始提要求:我已经答应了您两个条件并且都已经先行办妥。
那你南粤王是不是也该撤兵并承诺不再进攻长沙国呢?
汉文帝在讨论这些敏感问题的时候,其行文方式非常有特色。
他通篇都保持着一种谈家常的对话模式,时刻注意拉近双方距离。
所以不同于一般国书以形而上的套话为主,文帝国书充满着大量的叙事。
汉文帝不仅先把自己登基过程描述了一遍,在驳回南粤王赵佗的领土要求时也是娓娓道来。
他把自己的想法,怎么和群臣讨论,最终为什么会这么决定都叙述了一遍。
国书最后劝赵佗也撤兵撤帝位、恢复过去相处模式的时候,文帝也是夹叙夹议,不急不徐的摆事实,讲道理。
我们透过这封国书可以进一步感受到汉文帝鲜明的个人性格与执政风格。
(在链接《立太子之争》一文时已描绘过文帝个性)
文帝无论是说话、行文还是做事都非常细致,非常喜欢在细节里雕花。
这和他父亲刘邦只求大略,不拘小节的个性大异其趣。
文帝外表非常儒雅,但骨子里浑身是刺,非常好斗。
而且往往在一些不起眼的小细节上也要和人斗上一斗。
但另一方面,文帝又非常讲究分寸感,非常有耐心,
他奉行斗而不破的基本准则,喜欢一边斗争一遍温和的摆事实讲道理。
这一点文帝和他父亲的霸蛮风格以及惠帝的急切、沉不住气的性格都有很大差别。
此外有个小细节值得主意:
汉文帝表示南粤国多年的袭扰让长沙国受苦了,而受苦最深的却是南郡。
也就是说这几年的战争和长沙国的防御都主要由汉军负责。
而且汉军数量不少,后勤物资主要仰仗南郡供给。
这说明长沙国实际上已逐渐走向名存实亡。
长沙国应对南粤的部队都是汉军,后勤全由南郡调派。
而当时的后勤模式是由地方各县接力转输传递。
战争期间,为保障后勤畅通,长沙国内沿途各县的转输自然会由南郡下发指令,统筹调配。
长沙国如此孱弱且缺乏独立生存能力,汉帝国随时一纸任命已足以将其取缔。
陆贾至,南粤王恐,乃顿首谢,愿奉明诏,长为藩臣,奉贡职。
于是下令国中曰:“吾闻两雄不俱立,两贤不并世。
汉皇帝贤天子。自今以来,去帝制黄屋左纛。”
汉文帝的国书里讲和之意非常明显。
所以陆贾到了南粤首都番禺后,南粤王赵佗非常爽快的就讲和了。
赵佗也回了一封国书给汉文帝,这封国书被原文记录在《汉书》中。
汉文帝的国书非常的客气,赵佗的回书自然也是礼数周到,非常谦卑。
因为书称:“蛮夷大长老夫臣佗昧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
老夫故粤吏也,高皇帝幸赐臣佗玺,以为南粤王,使为外臣,时内贡职。
孝惠皇帝即位,义不忍绝,所以赐老夫者厚甚。
高后自临用事,近细士,信谗臣,别异蛮夷,出令曰:
‘毋予蛮夷外粤金铁田器;马、牛、羊即予,予牡,毋与牝。’
老夫处辟,马、羊、羊齿已长,自以祭祀不修,有死罪,
使内史藩、中尉高、御史平凡三辈上书谢过,皆不反。
不过谦卑归谦卑,该说清楚的赵它还是毫不客气的给文帝一条条说清楚,道明白。
首先,赵佗要讲明白我和咱高皇帝、惠帝的关系那是相当好啊。
后来之所以称帝,完全是被吕太后的乱政给逼的。
吕太后不许我们获得金属铁器,甚至马、牛、羊等牲畜也只许我们买公的,不许我们买母的。
你说说,天下还能有这千古奇闻?
我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太后,让国中重臣连续三次上疏太后,太后从不搭理我们。
又风闻老夫父母坟墓已坏削,兄弟宗族已诛论。
吏相与议曰:‘今内不得振于汉。外亡以自高异。’
故更号为帝,自帝其国,非敢有害于天下也。
而且据说太后还派人去把我父母的坟墓给刨了,还屠戮我的兄弟族人。
我们被逼到这个份上,完全就是被抛弃的孩子啊。
没办法我才称帝安抚臣民,我可没有半分和大汉争夺天下的想法。
高皇后闻之大怒,削去南粤之籍,使使不通。
老夫窃疑长沙王谗臣,故敢发兵以伐其边。
且南方卑湿,蛮夷中西有西瓯,其众半羸,南面称王;东有闽粤,其众数千人,亦称王;
西北有长沙,其半蛮夷,亦称王。
老夫故敢妄窃帝号,聊以自娱。
老夫身定百邑之地,东西南北数千万里,带甲百万有余.
然北面而臣事汉,何也?
不敢背先人之故。
太后不理我,我一称帝她又过来打我。
我不得不怀疑,太后这么神经错乱,是不是被长沙王的谗言,和下了迷魂药一样。
所以呢,我大粤进攻长沙国,是为了替大汉太后清君侧,可不是攻打大汉。
接下来,赵佗话锋一转:
汉文帝您比吕太后讲道理多了,我当然愿意继续回到此前的臣属状态。
不过呢,大汉皇帝您看啊,边上人口没几个的什么西瓯、闽粤等酋长也称王了。
连长沙国这种一半蛮夷,孱弱到我随手可以捏死的小东西也称王了。
所以啊,皇帝您觉得我赵它手握这么大一个带甲百万的南粤国,我也只是称王真的合适么?
所以啊,大汉皇帝您可得想清楚咯,我现在向您称臣,不过是给大汉面子。
您可千万别把我和您境内那些自娱自乐得所谓诸侯国放一块看。
我们虽然称王还向您称臣,但我们和您显然是对等的独立国家。
您可千万别像吕太后那样对我们政策随时想一出是一出。
老夫处粤四十九年,于今抱孙焉。
然夙兴夜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者,
以不得事汉也。
今陛下幸哀怜,复故号,通使汉如故,老夫死骨不腐,改号不敢为帝矣!
谨北面因使者献白璧一双,翠鸟千,犀角十,紫贝五百,桂蠹一器,生翠四十双,孔雀二双。
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
最后呢,赵佗说了些俯首称臣的好话,结束了这篇国书。
此后,汉帝国和南粤国回到了吕太后禁运之前的状态。
文书里虽然没说明贸易禁令是否解除,但从“两国通史如常”来看,贸易肯定恢复了。
之所以没专门提,最可能的原因是贸易禁令本来就是吕太后的临时举措。
现在人亡自然政消,也就无需专门声明。